李白的反应仍有些迟钝,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拖在身后沉得要命,然而杨剪已经把手都帮他包好了,他不得不艰难地把自己关进浴室。这还是李白头一回见到那么精美的盥洗池和那么大的白浴缸,但他还是选了淋浴,因为地面湿湿的,刚刚被使用的明显是这里。
他还在洗手台上看到了杨剪才摘下不久的手表。
镜中人红了脸,李白看得一清二楚,心脏又一次被忐忑充塞了,衣服单手脱也脱不利落,脱下的越多,也就越能看清红了整片的身体。李白下意识地喊了声“哥”,听到门外人应声过后,他却又说了句“没事”。
该怎么办呢?李白在杨剪的味道中蹲下,世界已经填满了,他对自己感到迷茫。
等他再穿好衣裳走出那扇门,他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乌龟,在壳子里缩了一百年。杨剪坐在窗前的沙发椅上,居然买了早餐回来,纸碗装的灌汤包、插了吸管的甜粥、被塑料袋贴紧的茶叶蛋,挨个放在沙发边的小圆几上,都是李白很喜欢吃的,但他现在却毫无胃口。
那么多话,成了他的尾巴,他拖不动了。
昨天晚上杨剪看起来很勇敢。他也必须得勇敢一回。
“我们现在都是清醒的。”他几步就走到杨剪面前,扯了塑料袋,又把手表咔嗒一声放回桌沿。
“嗯。”杨剪把眼抬起来,等他的后文。
“而且这也不是我突发奇想。”李白轻轻拉住杨剪的双手,“哥,你站起来。”
杨剪照做了。
“我喜欢从这个角度看你。”李白努力调匀呼吸,努力露出一个笑,依然握着那几根手指,踮起脚来,响亮地亲了杨剪一口。
亲在左颊上,留了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印子。
“你不躲?”亲完李白就后退了一步,偏着脑袋瞧他,“你现在这么清醒。这么的——神清气爽。”
杨剪则毫无预兆地捏住李白的下唇,拿指腹拧了拧,“就是清醒极了,”他说,“所以不会忘了,2004年8月24日上午10点15分许,就是它在我脸上印了哈喇子。”
“那它有罪。”李白被拧得一个劲儿笑,就算分泌过剩的口水从嘴角流出蹭到杨剪手上,那也没办法。他突然间变得太开心了,刚才生死都在一个刹那,石头落下来了,卸了他的包袱,没有砸到他的身上。
“正在罚。”杨剪也笑,手上的力道用得更重了些。
“这种程度我以后还会亲的。”李白扶他的手腕,带点鼻音地求饶。
“随便。”杨剪非但没放过他,还把拇指顶到他口腔内侧,刮磨过他的牙龈以及比常人长得更细密的牙齿,从里面撑起他的半边脸颊。李白呛了两口,但还是软软地含住他的指节,被人一把按倒在床上,他就抓着杨剪的小臂呜呜咽咽,目光闪动着,却不是难受的表情,“我不想,让你再被别人亲,”他含混地说,“但也……嗯,不想让你当我男朋友。”
“这样吗?”杨剪来了兴趣,单膝跪在床沿山,撤出手指,把李白从鼻尖揉到滚烫的腮边。那实在是张很小的脸,揉起来不费工夫,倒是李白比他更费力气似的,耳根都憋得通红,“因为你可以是任何人的男朋友,但只能是我的哥哥,”眼神也开始躲闪了,好像在说什么羞于启齿的傻事,“如果以后,我亲你的时候,你也亲回来,就好了。”
杨剪忽然笑出了声,扶正他的脸,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这没问题啊。”杨剪说。
“啊?”李白有点发愣。
“但我要纠正一点,”杨剪说完突然俯低身子,把李白的身子压实同时握紧他那只没包纱布的手,如昨晚那般吻在他嘴上,几乎不让人呼吸的那种,大概亲了十多秒钟,感觉到李白的舌尖跟指尖都软得没力气了,他才撑起上身,“我认为这叫亲,叫接吻,您刚才那样只能说是印哈喇子。”
再然后,他竟然直接下了床,留李白一人陷在那儿,被团被子顶着腰粗粗地喘,回到桌边掰开两双一次性筷子,回头招呼道:“起床吃饭了。”
有时候李白会跟自己承认,那天言不由衷——他还是想要杨剪当自己男朋友的。又是哥哥,又是男朋友,他全都占据,跟圈地似的,以后只有他能吃名为杨剪的这座山上的草,那他必然就是全世界最无忧虑的山羊。
同时,他觉得杨剪也看出来了,对于他的违心,却没有揭穿,没有再去定义这段关系,只是非要纠正他的吻技。他按捺在心里好久的那句“你要是亲别人我就把你自行车扎漏”也没机会说出来出丑。杨剪想必是不愿意被人约束的吧……李白心想,要是自行车胎破了,杨剪会不会扛着它满世界追自己,然后追上了,扔在自己面前说“你给我修”?李白不自觉笑了。事实上杨剪这人坏就坏在这里,让人每当想在心里怪他一下的时候,就会犯傻似的笑。
好在日子一旦忙起来,人就会少很多胡思乱想,返校日很快就到了,李白去校园里帮过几次忙,发现杨剪什么都挺好,没自己要忙的,他还是会在能够听见同学脚步的楼梯拐角、寝室阳台的吊兰后……任意稍有隐蔽的地方,找杨剪要一个吻,接着骑车回去上班,回忆这个吻。
渐渐地,李白想得更通了些,至少,他说服自己“男朋友”这个称谓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杨剪会分出更多注意力给他了,身边也没有再出现新的人,他们一直很好,那就足够,那就不去想那三个被自己的懦弱错失的字了。
却还是免不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被提醒。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李白正在储物室背包,戴耳钉,准备下班,他平时生怕那对儿红玛瑙被自己成天接触的化学膏剂熏褪色,或是被顾客盯着问及都是冒犯,于是工作时都戴其他耳饰,当时他才戴了右边那枚,灯灯的大呼小叫就穿透了理发店薄薄的墙壁。
他喊的是:“小白哥你男朋友来接你下班啦!”
店里还全是人呢,李白也不认为某些奇迹会从天而降,得出的结论就是灯灯胡说。夹住挎包,一边往左边耳垂捅耳钉一边往外跑,“瞎吵吵什么!”他冲灯灯皱眉。
灯灯却是一脸神秘,哼着歌走开了,李白确认按稳了那颗红豆,抬起眼一瞧,却忽地动弹不得。隔着几张椅子、几把翻飞的剪刀、一些蒸腾的水汽和一些漂浮空中的碎发,他听到轰鸣,看到玻璃墙外如血的黄昏,而榆树下停了辆火红的摩托,杨剪穿了身黑,骑跨在上面,唇边白烟袅袅,正冲他笑。
第22章 鬼市
这辆二手雅马哈花掉了杨剪上次去上海比赛所得的大部分奖金,是他早在今年初春就看上的那辆,他说有些地方蹬自行车去太不方便,公交车他也挤烦了。而李白跳上后座,把他的腰抱紧,却在不着调地想着这人是不是真的能看透自己的所有心思,譬如把车胎扎漏的古怪想法——
摩托车胎可比自行车胎难扎多了。
想完就觉得好笑,李白骂自己病得不轻,把脸埋上杨剪后背,偷偷亲了亲。更好笑的是,这辆摩托本是他想买给杨剪做生日礼物的,也算给那人车马劳顿的大四加个油,结果节衣缩食攒了半年的钱,期间时不时去二手店看看,生怕它被人买走,至今还是差了大概三成,也就是四千多块钱。但杨剪的生日已经很近,他都打算找同事借或者找放贷公司了,没想到杨剪半声不吭,就这么骑着它出现在自己面前。
该说巧还是不巧?
隔着那件印着“格物致知,毕生穷理”的北大物院t恤,李白在杨剪肩头狠狠啃了一口。
杨剪正往三环路上挤,两手不敢离开车把,只得口头抗议:“你磨牙呢?”
李白把他抱得更紧了,目光瞥过旁边一辆小轿车,他觉得自己这小晚风吹得比那车里的空调凉快,“我在想给你送什么生日礼物!”
“不要别的,”杨剪成功拐过最为拥堵的那个入口,道,“把你牙敲了给我就行。”
李白哈哈地乐,郁闷立刻烟消云散了,反正攒的钱要花光!这一次花不完,就以后花在杨剪身上,他这么决定,又轻轻往那牙印上吹气,“咱们回家吗?这条路我没走过!”
“不回,”杨剪似乎已经开始对背后的折腾进行选择性忽略,弓起腰,专心贴着环路边的水泥围栏加起速来,“今晚去个好玩的地方。”
通常情况下,杨剪有一说一,没有就干脆闭嘴,从来不是爱卖关子的那一类人。但这天也许是风声太大,并且路况复杂大堵小堵从不间断,两人交流起来颇有些困难。李白枕着那截硬邦邦的脊梁,动不动就叫一声“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叫起来开心,心中有关“好玩地方”的粉红泡泡梦都飘起来一串又一串了,他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跟着男友亡命天涯的女主角,独独缺顶纷飞长发。而杨剪总是沉默,心思显然还被栓在路上。
雅马哈轰隆隆的,先是闷头往南,后来又拐个弯一路奔向城东,直过了劲松和四方桥,眼见着途径地区越来越偏僻,天都黑透了,杨剪老远看清一块标牌,这才松了口气,带李白从高架路上下去,随便找了家烧烤店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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