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杨剪似笑非笑的,透过烟气看她,“那谢谢了,我也很敬重伯父的眼界和能力。”
“注意注意,是喜欢,不只是欣赏而已,他老说自己怎么没生出你这样的一个儿子,”李漓撑起半边脸蛋,“我再说个机密,他准备第一次投五百万,直接一次性给款,看情况再继续注资。你现在就需要这么一股油把整台机器转起来吧?自己循环着攒的话,这得要多久。”
杨剪没应声,静等她自己说下去,有一种被人揭底的感觉,李漓必然是调查很久了,不过杨剪仅是不适,却无慌张。他还是这些天来一直持续的平静状态。主菜上来了,两盘石板上烤的牛排摆在两人面前,滋滋啦啦地响。
“感觉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也要多,那我就直说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李漓对服务生点头致谢,又忽地直直盯住杨剪,手搭在桌沿,烟支翘起来,严肃中又带点开玩笑的意味,“要不考虑一下和我结婚吧?这是我们现在都需要的。”
服务生把酱汁浇在两人的牛排上,一壶,两壶,接着就端起托盘知趣地走了。
杨剪神色如常,好像李漓提出的只是饭后沿街散步的要求,低着头按灭了烟,他先是把叉子插进牛肉一角,又拎起那把细长的刀子,割下去一块,“好啊。”他抬起眼,淡淡看着李漓。
这般轻巧,李漓似乎仍然未敢相信,道:“我当然不能在董事会上投票决定到底投哪家,我爸可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对自己的女婿他总会有偏爱,也名正言——”
“我明白。”杨剪身上一点意外也不见,仍然那样注视着她。
“你明白?”
“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就知道,你肯定听得懂,能让我小叔和我爸都看得过眼的明白人也没几个,”李漓呼了口气,端起高脚杯抿了口甜酒,她还是那副单纯无辜的神情,与正在说得话相违和,都显得不同步了,“婚礼是最重要的,证件也得领一下,我爸会查,不过婚后我们都在北京,该怎么样就随我们便了。我不会干涉你任何,尤其是感情生活,你也不要干涉我。至于其他的,婚前协议我已经找律师拟了,这两天就能出来,可以到时候再谈,其实也就是咱俩内部约法三章一下。对了,我爸一定会在这边买一套房子给咱们住,你可以待在里面,或者我们分区使用,如果我带了什么人回来,可能每一次都不一样,你也不要惊讶。”
“不用,”杨剪慢慢切着肉,他只是切开,却一口也没有吃下,“钥匙都不用给我。”
“这么拎得清吗?”李漓双手捧着酒杯,天真烂漫地笑,“你也可以把你弟弟带过来呀,至少三居室,不存在隐私问题。”
“说了不用,”杨剪切完最后一块就把刀叉搭在盘沿,交叉起双手,“我只想要那五百万,你只想找一个跟自己没可能的男人结婚,交换就交换了,有其他的反而拖泥带水。”
李漓轻轻鼓掌,“够爽快!我爸其实找人看过八字,大师说你身上有龙气,果然!”
杨剪并未因此夸张称赞表现出任何的得意抑或好奇,反而被邻桌闹出的动静吸引了。隔一条走廊,几个还穿着附近中学校服的高中生大概是玩嗨了,在这吸烟区里一个个地吞云吐雾,满桌佳肴中央摆着一个奶油蛋糕,插着醒目的大红蜡烛,1,8,两个数字。
“有时候我觉得你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不了解你……”李漓的声音还在耳畔,“你弟弟那边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们真没什么,但不商量好,我担心他会崩溃哎。”
杨剪却还是目不转睛看着他们,那群正在安静的餐厅里尖声欢笑的孩子们。他刚刚做了一个影响一辈子的决定,却没有任何感觉,资金有希望了他没有多庆幸,好像把自己随便卖了,他也没有多遗憾。好像自己只是个旁观者,下棋似的,选择合理的步数。他现在也是个旁观者,18,他看着那两个鲜红的数字。是谁的十八岁生日。应该是最中间,被所有人簇拥着的那个吧,他已经把校服脱了,露出里面个性十足的t恤衫,奶油在他挤了满脸的笑容间纵横,显得他很老,但也是真的快活。
自己的十八岁是怎样,杨剪完全想不起了,大概就是吃了一碗杨遇秋煮的面条?但李漓在那儿弟弟弟弟地说着,让他不得不记起两年多前,李白成年的那个夜晚。
毕竟是大生日,谁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记得,老板没给李白排班,倒有好几个同事打来了电话,罗平安也打了,杨遇秋也打了,还说要晚上聚聚,但李白不肯,出不出门他都只答应跟杨剪一块,只接受两个人一起。
杨剪清楚地记得自己还是把他拉出家门了,带他逛街买了新衣服,看了一场票没提前卖完的话剧,买了蛋糕,还吃了新开的必胜客,最后喝了点酒,就这么毫无新意地度过,太阳下山就回家,早早地上了床。还是在那九层的老公寓里,李白的脸像块冰箱里拿出来挂汗的黄油,他快化了,他抓牢杨剪的手。
“哥,哥,别骗我,”当时李白是这么说的,把醉蒙蒙的笑脸藏进杨剪怀里,“这些东西是我的吧,是不是天亮了,就不是我的了?”
是十八岁。
十八岁有什么珍贵的?
又有什么可骗你的?
怎么会这么久都没有忘啊。
杨剪闭了闭眼,毫无预兆,他感到强烈的挫败,这是突然的袭击——拉黑邮箱到底是什么幼稚举动,造起一座摇晃的城墙,现在无数个李白已经爬了上来,丢掉了梯子,再不准备走。
哥哥,ewedihalehu,我真的好开心,这无数个李白爬满了他全身,压着他,和他讲话。
醒醒,他对自己说道。
杨剪强迫自己把眼睁开,他把目光挪回李漓身上,轻轻笑了,不可谓不生动。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李漓摇了摇头,却又道,“就是刚才那样,你特别专心地看着某处的时候,”她的笑意转深了,“总让人觉得你很……文雅脱俗?遗世独立?也不是,只是觉得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夸张形容词又来了。
发呆而已,杨剪想说。牛肉已经被石板烫糊了,杨剪看着它,兴味索然。跟一个人学的。这句话他没有办法说出口。
第39章 不认识它了
五月过到九月,李白觉得自己的时间可以泾渭分明地分为几部分——六成半用来工作,三成用来睡觉、吃喝、活下去,剩下那半成,他在街上闲逛。
算算具体的,这一百多天里,自己竟然有将近一周日夜不分地花在逛街上面?
好像也并不是夸张。
薪水高强度大,拍电影又是那种开机一天就有开销的烧钱活儿,这道理李白当然明白,至于休息日里同事们为什么都窝在帐篷里补觉补到昏天黑地,这答案也是显而易见。只能说他自己精神头比较大,非但平时该睡觉的时候能够持续失眠,每逢有时间自由活动,他还要从影视基地搭一个小时大巴来到瓦尔扎扎特人口密集的城镇,一次只揣一张绿钞和几个钢镚,避免路遇歹徒,自己损失太惨重。
然而实际上,藏在包里的刀子一次也没有派上用场,相反地,李白发现当地那些戴草帽的大胡子跟穿长袍的妇女还都挺友善。譬如卖瓜果的,把蜜瓜切成长条摆在摊前,李白试吃了也不买,他们就用蹩脚英语跟他吆喝:“onemore,onemore!”卖自制首饰的,好娇艳一朵烤漆蔷薇花儿,李白戴上耳朵照镜子,太喜欢了,照到脸发红,他开心得不得了地往摊主手里数钢镚,她说的也是“beautiful”,看他的眼神没有异常。
不需要欣赏,只要不见怪就足够了,要是非要见怪,那随便你,我没辙,李白就是这么想的。避开富人聚集墙壁雪白的酒店度假区,潜入那些住满三教九流的灰黄街巷,他往往就能感觉到这种自在。李白还租过他们的电动自行车,尘土飞扬地满城乱骑,最远的一次骑到过城郊的一大片沙漠。
只是随便照着地图找,居然还真找到了。抵达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遇上最后一个行人是在至少二十分钟前,他独自停在沙海边缘的断崖,松开车把任其倒地,自己坐上滚烫地表,压低帽檐,垂眼凝望那些金黄的沙丘。八月初的天气,万里无云,李白把带的两瓶水喝光了,却还是有种被晒干的脱水感。衣裳挡不住皮肤上的炙烤,他倒自得其乐,半截裤下的小腿晒得通红,在热气中悬空。
他始终觉得那些砂砾组成的山脉正在自己脚下流淌着,它们是那么光滑、流畅,但那些光与影交错于细微之处,总能构成他想看到的形状。他看到冬青树、红沙发、猫头鹰的回旋,看到杨剪。还有海市蜃楼,婆娑的树影和古堡。自己很渺小,世界也渺小,在这里称得上大的唯有时间的轻逝,如果一千年前有一片羽毛在此飘落,也会被放大,拨起他全心的跳动。
直到落日贴近地平线,给沙漠镀上窄窄一层黑边,把天地都染成棕褐与橘红,李白才骑车离开。他得坐巴士回基地了,但他把这一天的见闻全都记住了,在下一次的休息日里,借来同事的联想笔记本,花一整个上午,打了三千多个字最后删成一千二,讲给杨剪听。
那么,杨剪听到了吗?
没有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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