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1 / 2)

鹌鹑 它似蜜 3058 字 6天前

其实李白一直很想知道杨遇秋刚死的那几天他是怎么过的,尤其第一天,第一个小时,第一分钟……无限逼近那个节点,这些年他一直在想,杨剪有没有哭,又有多久无法入睡。独自在那房间里闷着,焊坏了自己的眼睛,面对黑白的伪神,那时的杨剪又在想些什么。李白一目十行看穿越的时候总是无法集中精力,想自己也穿越了,得以回到那些夜晚,他知道自己会崩溃,但他就是想看,他知道那时的杨剪必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现在也不一定有多喜欢,但他就是为自己的缺席而痛悔。

那如果他也死了呢?

杨剪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失眠?

正如看到他就能看到杨遇秋不成人形的模样,杨剪以后看到谁,就会想起他的死?

方昭质吗?

可他现在是不是又不会死了?

真对不起啊。

杨剪却拉他站了起来,“到你了。”很温柔地避开藏在细疤间的针眼,握了握他的手臂。

那天离开医院前两人又回了趟肿瘤内科,方昭质屋里有人,大概是加号看了几个病人,等他俩进去,方昭质就简单嘱咐了两句,说莆田系医院的那几张破纸他看完了,全都是胡扯,这边检查结果两天就能出来,最近就注意一点,不要再喝酒了。

他还约杨剪吃饭,要杨剪请客,好像李白的病已经没什么好担忧的了。杨剪答应下来,问他什么时候,他就笑笑,说最近忙死啦,等你弟弟活蹦乱跳吧。

回家的路上李白把大虾酥含在嘴里,戴了牙套不敢乱嚼,他闭着嘴巴,听杨剪说起这位方医生的来头。

名医世家,从爷爷那辈开始就在协和当大夫,爸妈也是在医院认识的,现在已经当上了大专家,大领导。至于方昭质自己,北大医学院八年直博,拿过国奖发过sci,毕业就分配到了肿瘤内科。他比杨剪小了一届,叫杨剪师兄是因为他大一报到的时候排错了队伍,被杨剪给当成自己学弟领到物院去了,闹了这么一乌龙,也了解到对方都是四中考来的,从此就这么相识。都喜欢吃食堂的冒菜,都喜欢看国安,也都在同一支辩论队里,他是一辩,杨剪喜欢四辩收尾,关系一直不错。

毕业之后倒是基本上没有联系了,杨剪只知道这人也去了协和工作,电话还是从旧手机里翻出来的,本来只想方便挂个号,谁知道会那么巧,方昭质所在的正是他们要去的科室。

上来就请人帮了这么大一忙,杨剪说,得找机会还回去。

李白心知这人最不喜欢欠人情,他只希望自己的十二万块——现在剩下十一万五左右——还够用。

毕竟他也是一样,要是让杨剪借给他钱,他都不愿。

半路他就拉着杨剪走进小巷子里的超市发,对于李白而言,与其考虑那么多,不如想想晚上做什么饭吃来得实在。

杨剪暂时还没找到住处,跟李白一块挤在那间地下室里,沙发倒是够睡,不过空地上摆张小折叠桌放个电磁炉,基本上就没地方落脚了。

做不了油烟大的,怕那味道一年半载也散不去,这几天来李白只能变着法子炖汤,再用汤水煮青菜面。

他把工作都推掉了,早早就把自己吃的药品列出清单发给方医生,收到那人“不用停”的短信,接着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有点无聊。而杨剪白天也不在家,李白第一个晚上没问出口,第二天见人从包里掏出一沓广告,他才知道怎么回事。

杨剪准备在外面租房啊,看的都是一居室,或者合租。

还真是干脆利索。

不过也对,跟他一块挤在这地下室里也太折磨了。

“选好了吗?”盛汤的时候李白忍不住问。

“还没有,”杨剪说,“准备租在平安里那边。”

“平安里?”李白装作没有仔细看租房单的样子,把碗放到杨剪面前,拿抽纸擦了擦碗沿的汤汁,大骨头、白萝卜,干货盛得太满把汤都挤出去了,“你以前上学那边。”

“嗯。”杨剪的镜片蒙了层雾,他摘下来,把锅里的葱姜都往自己碗里挑。

“准备回四中教书吗?”筷子和汤勺不免打架,李白笑了。

“现在也回不去啊,”杨剪却寻常地说,“一个人在山里窝了五年,谁会信他还能教北京初中生。”

对于其他未来的打算,他似乎不准备再说了,李白也没有再问。他相信杨剪并未生锈,也总是很坚定,这人能够找到称心的工作。而且奇怪得很,以前他最讨厌的沉默,现在横在两人之间,却能让他感到安心了。有时候他甚至惧怕提问,因为完全没把握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好比你能带上我吗,如果这次我活了下来,恢复健康,生活能够自理;又好比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朋友?旧相识?可以放心地不·戴·套打·炮的人?他们或许只是太熟了,没有亲人了,不能接受对方去死,现在才不得不被病痛捆在一起。

去过医院之后,别说打·炮了,他们甚至没有接过一个吻。

当然,李白不是白眼狼,他能感觉到杨剪的那一点喜欢,在某些闪闪发亮的时刻,浮动在笑意和体贴间,在杨剪热水一般密不透风的目光里,让他想尽量地乖,尽量地让杨剪轻松,舒服,和他一样得到被关心的感觉,但是,要杨剪不计前嫌?要杨剪对他是爱?李白还不至于那么会做大梦。

那也就没必要问出来自讨没趣了。

回医院拿结果前,李白把杨剪带上顶层,以往他在地下闷久了之后最喜欢待的地方,给人修了修发型。他有预感自己会住很长时间的院,而杨剪的头发正好太长,都开始挡眼睛了。那些发丝,乌黑的、银白的,长得这么长了就不再扎手,剪下来更是轻飘,成片落在地上,却待不住,零零散散地被风扫落。

这算是什么?一种仪式感?告别吗?收尾吗?前面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完了,山青水绿都离得很远了,他想要杨剪少点牵挂,也是让自己少点,不至于在手术室里还惦记那人额前碍事的几缕。他也喜欢黑发缠在指间的亲密。只不过用剪头发这种事来体现仪式感未免还是太好笑,李白觉得自己真是够敬业的,他又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对,自己只会干这个。

看杨剪发脚新新,立在初秋的蓝天白云下,很有些少年味儿,倒也感觉不错。杨剪似乎被盯得不自在了,低头抽烟,而李白仍旧看着他,自己也打开烟盒。

他们蹲在风口,烟灰堆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在自带的垃圾桶底铺了浅浅一层。

“你这几天没想喝酒?”杨剪忽然问道。

“其实白天有点,”李白掸了掸烟杆,说得很诚实,“怎么了?”

“就是想起以前你吃荔枝都能醉。”杨剪目不转睛,“闲下来就想喝,是吗。”

李白愣了愣,此刻他一万分地确定,这人是在明知故问,可他却笑了,“是啊,闲下来就像喝酒,反而吃荔枝会想吐,”他掐着内眼角,笑得直摇头,“好奇怪,太怪了。”

杨剪又没了话,静静抽完那支烟,等他安静下来。

李白却把自己没抽完的半截按在他丢进桶里的烟头上,烧黑了一块,又一起灭了,他开玩笑似地说:“你陪我戒烟吧。”

而杨剪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也格外信守承诺,刚出门往医院去,就把烟盒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小区楼下的垃圾桶,“有害垃圾”的那一只。

于是李白也把自己的扔了进去。

很细微,他听见塑料在桶底碰撞的声响。

检查结果可以说是出人意料,也可以说是不出所料,李白肝里的确长了东西,但只是个错构瘤,直径刚过四厘米,也没有钙化,恶变几率几乎不存在,就是会疼,再长大还有可能压迫膈肌,建议手术摘除。

方昭质关系果然过硬,中午拿到结果,傍晚李白就被安排上了病房,连西院都没去,就在东院那紧俏得可怜的几个肿瘤病房之间。

双人房,临床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爷子,也是方昭质的患者,上午刚从大腿骨上摘了个拳头大小的瘤,扩散到肺里的还清不出来,他无声躺在床上,输液管和呼吸机都连着,整个人奄奄一息,瘦得被子几乎没有凸起。

两床之间的帘子被护工拉上了,李白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也该安静,该死气沉沉,他的病太轻了,在这样的病人旁边,稍显出些许活力似乎都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