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别不信,你哥也算我半个媒人呢!”神秘兮兮的,罗平安梗起脖子,示意李白靠得近点,而李白不得不拿开推子避免给他剃秃一块,对此故弄玄虚显得有些不耐,“媒人?做梦呢吧你。”
“嘿,不信自己问你哥去,人证物证俱在——”罗平安嗤笑,“我要结婚了,过来剪头就是想有个新面貌,新娘子就在温岭认识的,当时在青旅有人欺负她,我和你哥一块把那几个孙子摁住揍了一通,姑娘就芳心暗许啦!”
李白愣了愣:“温岭?浙江吗?”
“比我小五岁,连云港人,家里是做水产生意的,不过在北京上过学,”罗平安惬意地闭上眼,“我把她接过来住她也能适应,以后我俩的目标就是把她家的海鲜卖到首都来!这个月就婚礼了,在大董烤鸭,包里还有请柬呢,待会儿给你一张,你记得自己把名字写上,到时候赏个面儿来!”
“……”李白的手指碰上推头,“嗡”的一声。
罗平安还在自说自话:“嗐,说这么半天废话,你哥给我当伴郎你可能不来吗?要是兄弟俩只随一个份子可有点不地道啊!”
“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温岭?”李白问。
“嗯?就……大概去年年底。”
“一五年年底?”李白盯住镜面里罗平安的眼睛,“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八,十二月九,十二月十,对吗?”
“应该是吧,”罗平安仰脸瞄他,目光古怪,“这谁记得清。”
我记得清。李白想。我记得那天我从剧组回家了,但杨剪不在,一声招呼也没打,十号晚上九点杨剪推开了家门,风尘仆仆,洗了个澡就睡了。
我没有问。李白又想。
那年春节过得不早不晚,他还带我去了庙会,我们在颐和园的湖上玩冰车,坐同一辆,他在我后面,好用力地抱着我,但我们的车还是翻了一回,被石子崩的,牙齿磕到冰面,冰有土味儿,土的味道是甜的。
他的手机屏幕碎了。
我的牙很坚固,还是整整齐齐。
可是杨剪,他怎么能这样,春节后他就把自己的补习班解散了,四个班,二百多个学生,一年上百万的收入,好像连犹豫都没有,他不再开设新的春季课程。他去北京四中应聘并且成功,以前自己干的时候,他把补课来的普通班吊车尾带上了985211,每次考试都是物理往上拉分,这样的情况年年都有,从只收西城这么几个学生,到全北京的都来找他,也不过花了两三年而已,校园里的老师们对他早有耳闻,他去应聘,本就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他在高二待了半年,接着就直接跟高三了。
我以前给补习班买的那些投影设备,实验仪器,想当作惊喜,一直拿不出来。
我也没有问。
并非不关心,不好奇,确切地说有一段时间李白每天做梦,梦的永远是杨剪莫名消失之后去做了什么。他不问的原因也很简单,只是因为以前问得太多了,累积的经验告诉他,站在杨剪面前等待一个不会出来的答案实在太煎熬,而对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提出问题,就很容易。
比如现在。
“你们去温岭干什么啊。”李白不经意般问道。
“你哥真没和你说过?我当时还觉得奇怪……他怎么没带上你,”罗平安拧了拧眉毛,“就是他过去看了看他姐,天刚亮吧,一个人站在沙滩上,可能是想和姐姐待一会儿。”
李白剃完鬓角,盯住那块青灰,开始理下面的碎发。他有点发不出声音。
好在罗平安说话向来不需要别人唱和,“他没弄墓地,把遇秋的骨灰撒到那片海里了,小镇叫石塘,据说是全中国第一道曙光照的地方。这也没和你提过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前几年他刚从山里出来那会儿,我找他吃饭,他说他马上要过去看看。有人生重大转折的时候总得和亲人说一声,你哥在这点上还是挺传统的。”
“去年叫上我,其实我还真没想到,杨剪那么独一人……主动叫我?状态很不对劲,比刚回北京那次还差,该说他是平静得过分还是暗潮汹涌呢,像打了一仗似的,经历了什么巨大打击,问他他也不说,我就感觉要是放他自个儿过去他就得跳海了,这么破天荒找我,说不定是在求救呢?”罗平安的眉头已经完全蹙起,褶子深深地堆着,“而且以前我也喜欢过遇秋嘛,没追上也有情分在,这么多年了也没看看,就找单位请假跟他过去了。”
李白努力回想,答案却只有一个。杨剪至少去过温岭两次,但每次出发之前,他都不在。
如果是求救,杨剪找的也不是他啊。
他不知道当时的杨剪是什么样子。
只知道再回到自己眼中时,杨剪已然恢复了原状。
“结果真去了他还表现得挺正常的,”罗平安继续说着,“看了看海,吃了吃海鲜,最后一晚我们待在青旅,一群人在客厅里抽签玩,输了要任人宰割的那种,杨剪就抽了个烂签,惩罚项目是翻钱包。”
后脑勺头发长得很乱,李白屏住呼吸,轻轻剃薄。
“然后就翻了呗,钱没几张,卡也没几张,这人还真不露富,就最不起眼的那个夹层塞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你们两个站在北大未名湖边上,柳树底下……脖子上还挂着工作证,好像是戏剧节?我帮忙去抬道具,你帮忙去化妆来着是吧,都还是俩小孩呢,”罗平安顿了顿,他看见李白两眼充血,“还有一张,是他姐。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笑,我记得手上有条红玛瑙链子特别吸睛,整个人很漂亮,也挺时髦的,有个没眼力见儿的张嘴就问是不是女朋友。”
“杨剪跟他笑,不是,是姐姐,这么说的,那人就说给个微信呗,我当你姐夫好不好?他们一大帮人都是一伙儿的,全都醉醺醺瞎起哄,说遇秋肯定盘儿靓条顺没全身照真可惜,杨剪就不说话了。结果那群孙子吃了瘪不死心呗,后来又盯上我媳妇儿了,要惩罚人家小姑娘脱衣服,手也摸上了,杨剪突然间站起来,也没骂人,直接把那人提溜起来踹墙角了。”
“刚才说过对面朋友一大堆对吧?寡不敌众的,那我当然要帮我兄弟。刚才还以为这么些年这人已经怂了,”罗平安乐了两声,一拍大腿,“好家伙,高中那会儿跟豆芽菜似的,校门口十来个职高混子也不是没干过,我们俩在一块,怕过谁?给那群小流氓好一通教训,就是当晚被拉派出所去了,本来两天就能回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没有这茬子破事儿我还不会认识我媳妇儿。”
“也是邪门,本来是杨剪出头英雄救美,人也帅,没像我这样发福,为什么爱上我了呢?只能说你哥这人打起架来太猛太疯狗,那种爱死死爱活活的愣劲儿,把人家给吓着了。”罗平安美滋滋的,又开始眉飞色舞,“还得感谢你哥这么凶,我碰上我的真命天女,人姑娘没摊上注定让她心碎的坏家伙,你也没多一个情敌。这一切都是命啊,是命运!”
李白没再说一句话,他整理好罗平安的发型,收了三百块钱和一张请柬。钱留下,请柬却扔了,他心里对罗平安的厌恶又上升了一等,混着种莫名其妙的嫉恨,实在是无法送上真诚的祝福。他临时定了两张贵得要命的机票,截图给杨剪发过去,说“我们一起去一趟”,给预约的顾客做好发型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他回到家里,蹲在沙发上等。
等到三点出头有了答复:刚开完备课会,马上监考,有事回家再说。
李白问:什么时候回家?
杨剪回:说不准。
李白做饭,收拾东西,待到天黑,没把人等到,好像也不必再问了,截图上的起飞时间清清楚楚,杨剪摆明了不打算加入他的旅行。于是李白把饭菜又热了一遍,几口锅都接上热水,把碗盘泡进去保温,又把两只收拾好的行李箱留在家里,独自打车去了机场。没有时间托运了,好像也没了给自己带换洗衣物相机面膜等等的必要,他只穿了件大外套,外套口袋里面是必须带的手机和证件。
还有钥匙。
飞到台州又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黑车,赶在黎明前,李白到达了石塘镇。昨天才知道这片海的存在,如今上赶着就来了,似乎也不能说是“终于来到了这里”。
天气不好,没有日出供人欣赏,他站在海岸线旁绵延的低丘上,只能在浓雾中看到渔船模糊的影子。
他又跑上沙滩,脱下鞋袜,挽起裤腿。冬日的退潮时分……那些海水踏上去却像岩浆。
是脚上磨破的口子沾了盐水?
明知道不是。
也不看看海水里有什么啊。
可杨剪站在这里的时候,就是会开心的吗?
那杨剪又是为什么要回来自找苦吃?
为什么,宁愿叫上那低俗的、无聊的、早该抛弃的,狐朋狗友。
却对他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