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我吗。”小声地补了一句。
“当你接受人活着本身就不是为了快乐,可能会快乐一点,”杨剪撕开挂面袋子,好像已经完全恢复寻常模样,只是声音有点沙哑,“相反现在是我从出生开始活得最轻松的时候,没必要替我操心。”
“你是不是在骗我啊?”李白都有点词穷了。
“你是不是也把期待加在我头上了啊?”杨剪反问,用和他一样的语气,手还心不在焉地放在水面上方试着温度,“那个‘活得很疯狂’的我,你爱他爱得要疯了,然后把我关起来,和我说‘自由自在’。”
李白感觉到眼泪流进领口的烫,他终于说不出话了,有无数的“不是”堵在嘴边可他完全发不出声音,脖子被泪水勒住了,被一双不再看自己的眼睛勒住了,太疼了。
“吃完饭我得回去开会,你如果坚持不让我走,”杨剪又道,把面条放入热水,它们立刻躺入锅底,“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他回头终于看了,皮肤红红的,也不知是血色的残留,还是被自来水冻成了这样。而李白离开他的视线,安静得像只鬼魂,就这样走到门口,拿上两部手机和一串钥匙,踩上硬邦邦的靴子。他始终没有声响,吸了口气推门而出,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把钥匙插回锁孔,李白锁上了这扇门。
去店里吧。还有客人在等。一路上李白都在发抖。他低头走得飞快,咬烂了嘴角,脑袋里还是杨剪方才所说的,每句都裹了一层厚霜,几乎要把他冻伤了,但他知道,杨剪并不是这样想的。至少那一句不是。不能是。杨剪说他爱的只是某一个特定的状态。太荒谬了。杨剪不能这样想。
他只是想让杨剪不要这么累了,快乐一点,他随时欢迎甚至渴望被倾诉,仅此而已。
却是如此难以理解的一件事。
不过“难以理解”这个词放在李白身上似乎是常态,当他下了公交,裹一身寒气走入自己的店门,守在门口迎客的几个员工都为他只穿一件血乎乎的牛仔衬衫和一条格子睡裤就在零度以下的大街上乱走的壮举瞪圆了眼睛。这搭配确实不怎么入眼,李白嗅了嗅指间的血腥,瞥了眼镜中的自己,上楼洗漱干净,换了身正常的,在腰上绑好工具带,等客人三点钟来,笑脸相迎。
要染烫,要修形,还要吹出好状态,好让那位家住cbd的千金小姐晚上有个完美的约会,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上染膏的时候全店的屏幕都同步一个频道,是por又上电视了,祝炎棠在慈善省钱大比拼中拔得头筹,他的扮靓迷你片也得以释出。
已经是重播了。
“哎?”千金眯起秀眼,“那是你吗李老师?”
李白并不想去看那张没精打采的脸孔,也不抬眼,只是颔首“嗯”了一声。
“下次帮我找祝炎棠要张签名吧?把我名片给他一张,以后说不定可以和我爸爸的公司有点合作呢?都是搞影视的嘛,谢氏传媒的老板也和我们很熟。”千金笑盈盈说完,接着就捧起手机接着玩微信了。李白把硅胶刷还给助手,夹起一缕黑发,左手托在下面,隔着手套的薄膜,染膏沉甸甸的,触感湿凉。他听到祝炎棠和主持人聊天,千金和朋友聊天,自己的员工们互相聊天,而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交谈声中,也能依稀辨出几句歌声。
不知道现在放的是什么碟。
「如果你想要春天……」
「如果你想要夏天。」
不怎么好听。
李白开口:“这什么歌?”
助手给前台使眼色:“新来的那个小畅,他喜欢snh48,应该是他放的。”
李白说:“声音大一点。”
乐声马上就被放大了,待在前台等活儿的小畅也乐颠颠地跑了过来:“哎!老板你觉得怎么样?听刚才那句是我家……”
李白冲他笑了笑:“歌词不错。”
「可是季节转变 人转眼」
「最伤心是我为你而变 你说我善变」
歌词是这样的,这几句听得非常清楚。
小畅一看他笑,果然来了劲:“是吧!我说那个——”
李白的脸却又冷了下去,也就一秒钟的事儿,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千金的头发,手上的动作耐心细致,仿似刚才笑是不是他。小畅诚惶诚恐地被赶去干活,深谙沉默是金的助手在一旁守着,大小姐放下手机,时不时看看那并无新消息提示的屏幕,李白又可以安静地听歌了。先前从没听过这种类型,轻快简单的旋律,少女不谙世事的嗓音,那种过年在超市排队的喜庆气氛,又像是置身过时的迪斯科厅。唱的词莫名其妙,却好伤心啊。
「如果你想要秋天 就去看红叶满人间」
「如果你想要冬天 请独钓寒江雪」
……
李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上了,闷闷地,被砸在脑门上,一瞬间,他垂下眼暗骂:“……靠。”
原来是他自己伤心。
他现在听北京欢迎你都能流眼泪吧。
千金眨着无辜的大眼睛,在镜中瞅他:“老师,你没事吧?”
“啊,我没事。”李白马上就笑了起来,眼中含笑地上完了染膏,“等四十分钟左右。”摘下手套,他又细心地拿小指刮掉千金鼻尖不小心擦上的一小点,那姑娘在他面前眼睫乱扇,助手新添的花茶端上来了,他就走了。
然后躲在仓库里,缩在一箱箱护发剂旁边,看着表盘蹲了很久。
春夏秋冬,杨剪喜欢哪个季节?杨剪会不会说他善变。最怕的是杨剪哪个也不喜欢,也不在意他的变化。他又真正变过吗?他还是那个胆小懦弱但又充满愤怒的自己,是雨后墙缝里活不了几天的蘑菇,是消毒液瓶口那颗马上就要死掉的细菌。每一次都是杨剪给他的那一口气吧。然后好死不死地活到今天,他们都过得不太好,他看见杨剪心里空了好大一个洞,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也填不进去,问了那么多,碰不到的地方还是碰不到。
只有一种毒跗在骨头上,黏合在两人的关系间,先是狡诈潜伏,再是疯狂蔓延,总之它一直在发作,让拥抱无法取暖,也弄脏交握的手,好像总有一天会把他蛀成一个空空的壳,什么都不剩。
人活着不是为了快乐。
的确,李白知道最容易快乐阶段应该是童年,那时的目的总是很单纯,开心就好。而对于他和杨剪来说这是早已错过的东西。
所以不快乐,也可以活,是吗?
就像早就不追求快乐的杨剪陪他到现在?
谁相信他现在才懂。
那天员工都下班了,李白一个人在店里待着,无聊就打扫了上下两层的卫生,等到很晚才往家里回。大概是工体那边演唱会刚散,有不少拿着应援棒的追星族在空阔的马路上游荡,末班车销声匿迹,当李白骑着那辆雅马哈回到那个寂静的老小区,爬上那栋方方正正的楼,杨剪果然已经关灯睡了。
餐桌上有一厚沓批改完成的试卷,“2016-2017学年北京四中高三(上)月考物理试卷”,“审卷人:魏华,制卷人:杨剪”。李白摸过一个个红勾,摩挲这字样。他又轻轻脱了外套,走进卧室。杨剪躺在床的左半边,均匀地呼吸着,像片黑色的影子。
近看这影子却是不平的,杨剪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总会侧躺,把自己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李白拉过被子,盖住毛衣和裤腰间的那截白腰,他觉得自己就要跪下了,就要站不起来,他想亲吻,想放软骨头,想和床上这个人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