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1 / 2)

鹌鹑 它似蜜 3869 字 6天前

问或许会得到答案,但如果杨剪有什么是要告诉他的,他何不再等一等。

相信,等待,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接下来会走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人也没有定数,可是李白抖开自己的心,仔细看了看,并未找到不安。只要是一起走的,那就是他要找的路。他和杨剪都已经学了这么多年,也错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点默契。

五天之前李白是中午进山的,冒雨前行,速度也开不上去,所以耽误到了晚上。这回出发得早,路况也比另一边稍好一些,尽管要绕个远,两人还是在白天过完之前就翻过了那道陡峭的山脊。路面弯折,从向上转为向下,杨剪在山顶上打开工具箱,卸了车牌检查了水箱,还磨了磨那把刀子。李白蹲不下去,只能杵在他旁边向山下俯瞰。

孤峰就在那儿了,终于见了“庐山真面目”,只能说它的确矮得格格不入,一个不起眼的果核,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杨剪站起来,把锃亮的西瓜刀递给李白,和他一同望去,天色早已过了最亮的时候,隔了层薄雾,山顶低得看不清楚,被这么两列大山簇拥着,用“峰”来形容它都有点过头。

下山有近路,要比爬山快上许多,到达孤峰脚下时,黄昏刚刚开始。这里竟也有座村庄,同样受了灾,不过并没有到多么严重的程度,只是有些房屋损毁,路还是好的,也不见有救援队的车辆停留。

杨剪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就按照事先说好的戴上口罩,做出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仰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车速放慢了,沿着贯穿村庄的那条窄河徐徐经过甘薯地,经过李子林,满眼的黑绿都要把视线淹没,前方传来人声和乐声,热闹得很。只见水塘旁边一块平地,大概是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众多人影立在上面,有说有笑地围拢成一队,缓慢地向前挪移。

“是芦笙。”李白看到老人们捧在手里吹奏的簧管,形似萨克斯,却是由竹管拼成,顶端高高地翘过了人的头顶,绑着鲜红的缎子。几排挨着几排此起彼伏地响,形成一种悦耳的共鸣,却又有种奇妙的悠长,仿佛车子开得再近,这吹奏声听起来还是一样的远。

“有人结婚啊,”杨剪放平目光,把车停在离广场最近的岔路口,拉下制动杆也摇上了窗户四扇,“这是个苗村。”

又等送亲队伍走远了些,他下车了,李白把西瓜刀揣在袖子里,看他走到百步之外,和队末的人交谈了几句,接着就领着一个蓝衣老头往车这边回。剪影逐渐清晰,只见这老头佝偻着背,仅仅能到杨剪手肘的高度,手里还拎着一篮红鸡蛋一篮牛肉干,大概是婚宴的伴礼,看起来挺沉,但他健步如飞,黑瘦面庞上的一双眼睛也是亮闪闪的精明。

杨剪带着他敲窗户,李白就适时地把玻璃降了下来,动作迟缓,继续没精打采地呆坐着,被他扒在窗沿打量。

“医院都不收了,我弟弟这么年轻,谁都不想看着他等死,”杨剪语速很慢,淡淡的疲惫愁容挂在脸上,“我有个老同学是德江人!我也听得懂一点德江话,他给我们指了路,说这边有个大仙,戴红面具,神得很,让他给我们看看说不定还有救。说他就在这山上,您听说过吗?”

老头咕哝了两句,嗓子很粗,口音也很重,杨剪却能够回上话来,“对,白血病,”他放大声音配合他的耳背,“您说他就在山上住着?哦,那座山,这两天大雨他也没下来?”

“没有大事不能下来,下来就不神了是吧……昨晚还亮了灯?好的,好的,谢谢您,”杨剪打开后厢,把整条软中华塞到老头手里,“打扰您了,村里有喜事,我们意思一下。”

老头眼睛瞪圆了,嘴里发出短促的呵斥,一开始还不肯接,凶巴巴不停地叨叨,杨剪就一直跟他笑,一直把烟往他手里递。最终当然是成功了,见老头把烟揣到袄子里,挥了挥手,颇有种事了拂衣去的风度,杨剪则掏出南京,给自己点了一支,抽到一半才坐回车里。

方才笑眯眯的脸已经冷了下来,若有所思地,他还看着前方已经走远的婚队。苗族婚服并非以红色为主,其余随队的更是穿得斑斓,然而有残阳照着,却是红得发黑的一大片了。

“杨老师,”李白紧紧握着袖口里的刀柄,忽然开口,“咱们说好了,你把车门锁上,车窗也是,离开这里之前轻易不能打开。”

“我感觉这儿到处都有股阴谋的味道。”他又道。

杨剪吸了口烟,等着他说下去。

“就是很奇怪吧,哪有天快黑了去送亲的?”李白把口罩拉高了些,细眯起眼睛盯着山隘里的那颗日头,“而且深山老林里一个寨子,旁边的山上住的就是邪教头子。我查过,苗族分很多种,有的就很邪乎。”

“这个确实要避讳,”杨剪却道,“晚上送亲,因为结的是冥婚。”

“冥婚?”李白一下子坐直了。

“也不完全是,男的婚前死了,女的准备守寡陪他。”杨剪按灭了烟,打开空调透了两三分钟的气,之后还真按照李白说的,锁上了窗也锁住了门。他把车子往前开了,还是那样不疾不徐的,而此时李白也从语塞中恢复,试探着问:“自愿的?”

“可能吧。”杨剪说着,车轮轧过满地红纸,经过那个已受冷落的小广场,转到窄河另一侧的路上。拐上孤峰的山路之前,在那个路口,李白看见队伍聚集在下游河畔,一个竹排浮在水面,一身盛装的女人站在人群中心,正对着它痛哭。

“那上面绑着的……是个纸人?”天色太暗了,李白看不清楚。

“是,刚才被人举在队头,”杨剪目不斜视,“救火烧死的,没有全尸了。”

女人已经摘下头上华丽的银饰,好像还剪了一段头发,一同放了下去,随后这竹排就被解开绳子,顺流漂远。

“害怕吗?”杨剪没有急着上那山坡,“也可以原路返回。”

“我觉得她是真的很爱她的丈夫。”李白摘下口罩,握了握他搭在制动杆上的手。杨剪似乎有点惊讶,接着就笑了,盘山而上时,李白听见芦笙又吹了起来,伴随的还有歌声,一个女声领头,跟上来男女老少的吟唱,浓雾一般飘荡在河流上面,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垂眼就能看见火把,初初燃起,映得那片河岸一片通明。真让人错觉是在对歌了,李白想起自己查过的资料,农闲时在寨中,苗人你来我往地唱上几天,就能定下终身。

对于自己即将杀死一个活人这件事,李白心里波动不大,甚至比不上那冥婚仪式带给他的冲击。事实上他已经闭上眼睛模拟过无数遍,是杀之前摘面具,还是杀之后摘,他都考虑了许久,最终决定后者,因为凭自己的身手恐怕不能在强摘面具引起戒备之后再把人杀掉。现在唯一的变动就是他瘸了,也多了个杨剪,他不能亲手把所有事都做了,还得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装成过来求仙问药的重病患者,见到红面具本人再做下一步。

“警方公开的消息是在逃的两个都没抓住,但抓住的那些枪毙了两个,剩下的都还在大牢里呢,我在县城里问到的也是他一个人住,类似赤脚大仙,应该没有团伙,而且现在也没什么人信他,都是嗤之以鼻的,说他只会诓钱,”李白又把口罩戴了回去,也装出了那副病容,他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一个人住,我们就把他骗下来。什么下山就不灵了,给钱看他下不下。”

杨剪没有搭腔,专心致志地驾驶,忽而压低车速,两人都看到坡上几丛树后的灯光,不暗,却很小,大概灯只有一盏。“拐杖拄好了,待会儿刀别掉出来。”把车子停在院墙外一步就能上的地方,杨剪侧目看着李白,这话里竟有些玩笑的意味,弄得李白感觉越发怪异。事到临头却也不想再多说了,他很小心地拄着拐,很小心地捏着他的刀柄,也很小心地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跟在杨剪身后,敲那扇涂红的门。

“谁?”回应只有一个模糊的音节。

杨剪把方才在山下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诚恳地,有点混乱地,真像个病急乱投医的好哥哥。一同说的,还有自己带了多少钱。

门开了,灰尘扑面,门轴声刺耳,杨剪的手电筒依然举得稳当,雪白亮光照出门梁下面一张猩红的脸。

怒目,獠牙,断舌,黑洞洞的嘴。

穿了身厚实繁复的袍子,看不出身材,但身高不矮。

那个总是站在高杰身后耳语的影子也不矮。

所以这就是了吗?

刘海都快垂到口罩上沿,而在这刘海后面,李白一双眼睛瞪得生疼。他的心也跳疼了,身手披着杨剪来找他时穿的那件夹克,樟脑的味道依旧冷冽,使人呼吸平缓,握刀的手可以被宽大衣袖盖住颤抖,但是,情绪,这种东西,在自己面前是盖不住的。他在愤怒吗?在委屈?在忐忑在沮丧在恶心在悲痛?在犹豫不前?当他终于站在此处,看到眼前的这个人……他无法描述现在的感受,好像也体会不清,更别说心有预料了。他本以为自己会开心到需要憋笑的程度,血是热的,黏的,喷溅到脸上,他才能大笑出声。可是现在,他的嘴角动弹不得,他只是站在这里,看着那张脸。

红面具是寡言的,甚至有些木讷,声音被那么闷着,听来也又低沉又微小,他招呼两人往里走。李白紧紧跟在杨剪身畔,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四面墙两面是土垒的,一面是篱笆,只有一面有房间,门前种一棵树,门后一间小屋,木窗木门都有雕花,也都是伤痕累累,仅从手电照明范围来看,倒确实种老建筑的古朴。

只有这一间屋子可以住人,李白用余光瞥着杨剪的眼角,他相信杨剪也已经注意到了。

而这屋里也是简陋至极,屋角堆了一箱箱用塑料布盖着的破烂儿,细看全是李白从侦探那儿高价收影印的传单,已经褪了色,没有一点香油味儿,那个和“特朗普”合过影的神台上面灯烛都灭着,只有挂在半空的白炽灯泡亮度不稳,连了台老旧的手动发电机,照着神台上白脸黑身的两尊塑像。

日月大神。

左有菩萨的慈眉善目,右有弥勒的喜笑颜开……

和照片里一样。

与记忆中更相同。

就是他们。

李白的汗已经湿了一背,忍着剧烈的呕吐欲,他默默瞧着红面具缓慢地移动身子,坐到屋子另一角带着可疑污渍的床上,拍了拍床沿也朝自己招手,那意思大概是要给他把脉,或者做法?李白听到窗外扑棱棱的,有山鸟在这静夜中扇动翅膀……或是蝙蝠?有什么所谓。从前趾高气扬,现在落魄至此,却还是要死。无法原谅。一定要死。李白清晰地看到自己心中并无恐惧,也无慌张,只余下一种完全透明的坦然,杨剪在看着他,看到他的心了吗?看到他的魂?他终于可以笑了,口罩下面无表情,但他的魂就是在笑的,也有力气拖动这副累赘似的身体,迈开步子,走到床前,一刀扎在那个血红假脸下面,扎透他的脖子。

然后回头对杨遇秋说我不欠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