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质问仿佛不是为了自己问出来。
也许是他的表情令妈妈感到心疼和心痛,妈妈的眼泪唰得流下来,再也不肯说下去,只说自己从没有后悔过生下赵略,只说自己只是觉得有责任告诉赵略为什么他没有爸爸。
赵略抱了抱她,特意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笑容。待妈妈走后,他打了几个电话给亲戚,问了些看似不相关的问题,从这些问题中拼凑出一个真相——
妈妈想过去打胎。
就像一些怀了渣男孩子的女人一样,她们是会去打胎的。在怀孕之前她们尚不知道男人是渣男,所以无从责骂她们没有避孕的意识,非要说她们未婚先孕也未免苛责。
在怀孕之后她们才知道那个男人是渣男,所以她们不为渣男生孩子的行为也不应该受到外人的指指点点。如果外人不冷不热地说上一句“孩子是无辜的”,却是把沉重的枷锁拷在了女人的身躯上。
人们理应心里有数,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在社会上是什么样的处境。
赵略也清楚,妈妈的人生不该被一个孩子捆绑住。
很多这样的女人终究是不忍心打掉血肉相连的孩子,她们很多,到了医院,听了孩子的心跳,听了医生关于人流的恐怖描述,落荒而逃。
不管赵言佳是因为不忍心、不舍得,还是为了让自己坚强和成熟起来,还是因为自己并没有普通女性那样大的压力,总之赵略被平安地生下,近二十年他感受到的母爱之深能够让他没有芥蒂地接受母亲想过打胎这一事实。
他将鱼饵捏在指间,伸进池水中。
他已经决定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情,却不知为何有些神思不属。
他在想:如果妈妈当初没有留在赵家而是选择离家出走,那她会不会真的抛弃自己?
一个与事实相反、毫无价值的预设却让他出了神。
正想着,皮肤微痒,一条极其少见的白色锦鲤在其他锦鲤的让道中游到他的手边,轻轻撞着他的指腹。
赵略的耳边传出一句很轻却很笃定的话:[不会,她真的很爱你。]
也许是知晓着前世今生的神明在笨拙地安慰自己,赵略接受妈妈的给予的真相,也接受神明的安慰。
他再也没去思索过这件事。
直到有一天,他很突兀地划过一个想法:妈妈之所以说不出口,是因为她不仅是想过打胎,她也真的去做过了。
她只是没有成功……或者说……成功了,但胎儿还是活了下来。
因为他赵略,生来有龙守护——那个曾经流传的逸闻是那么说的,不是吗?正因为大家知道她做过什么,所以当孩子好好地活下来时,这种有神龙守护的事才这么地令人相信,不是吗?谁会真的因为护士的一句“宝宝旁边有什么东西”而傻傻地相信有龙啊。
赵略从小到大准到不行的直觉让他觉得他想的是真的。
说来好笑,他被自己的一个直觉猜想给气到了。
大晚上的请朋友喝酒,甚至将脾气撒在完全无辜的王熙臣身上。
当似真似假地告诉王熙臣这件事的时候,他在想要是王熙臣要是骂他妈妈,那他就骂王熙臣,要是王熙臣知道这是个赌约而生气了,他就狠狠骂自己,要是王熙臣不以为意,那他也跟着不以为意。
结果王熙臣的眼神里满是恐惧……
比赵略自己还要惶恐。
好像,王熙臣在害怕赵略真的差点就不在这个世界,惶恐赵略话里话外把自己当怪物……
望着他恐惧之后浮现的近乎于苍白的安慰神色,赵略以一个笑话作为这件事到此为止的信号。
他笑,王熙臣也只好跟着笑。
告一段落。
只有一句话从梦中浮现,像白色锦鲤浮出水面时划开赵略的倒影,将倒影击碎,将梦境击碎。
——我是什么呢?
…………
——我是赵略。
——我是林行韬。
赵略睁开眼睛,思绪在一瞬间的清明后转而茫然。
茫然的思绪中,鼻尖碾碎花瓣的清甜香味格外得清晰。
揉了下惺忪的眼睛,他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玻璃窗旁的垂直梁柱,冷淡华丽的家具和高而层次感的天花顶令这个房间不像是人睡的卧室,而是像是供奉神明的殿堂。
过了一会儿,他才掀开被子,挪着身体坐到了床边。
他面对着近处的、不知在床边等了多久的加斯帕德。
加斯帕德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没有一丝拼接的痕迹,从头到脚连褶皱都少有。他金色的长发就像这件苍白得如同裹尸布的袍子一样一丝不苟地垂在脑后,房间里其实也点微微的风,但这点风仿佛也在修饰着每一根发丝。
他坐姿不是特别端庄,却极其优雅,膝头摆着一本书,在赵略坐好时,正慢慢地翻过一页。
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赵略衣物摩擦间的细微响动让透过这个房间的阳光暖得灼痛人心。
赵略动了动腿,膝盖与加斯帕德的膝盖相碰。
他问:“我睡了多久?”
加斯帕德一停,抬起头,回答:“三天。你完全可以接着睡下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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