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八十九岁寿辰,依旧是权贵相倾,好一场浮华盛会。
不久前卓青见到的,那个身着运动装、话里夹枪带棒的老妇,和眼前这个矜贵优雅,笑时垂眼温煦的白发名媛,似乎由始至终,都不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人儿。
“大家今天能到场,能给我老太太过寿添添喜气,让我这个老古董,感受感受大上海的新潮气,是我的荣幸。”
正餐厅面积奇大,能容纳不下千人,居中主席一侧,还设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舞台。
面积大,收拾起来也麻烦,故而平时并不开放。
一年到头,也就为了老太太摆这么一次排场——当然,偶尔也有像纪司予那样“功高盖主”的,抢了一众子弟风头,大摆接风宴,是以上次大宴过后,传他是纪家接班人的消息愈发甚嚣尘上。
老太太此时就站在那舞台一侧,纪司予为她扶住话筒。
风姿隽秀的青年,与老太太神态间三分相似,不比倨傲,却类清高。
高高在上的那个高。
和平时卓青所见到的“纪司予”“司予仔”“司予”都不一样。
哪怕他们都唇边噙笑,无论正逢年少时的轻狂,又或待人接物时的伪装,都看得出好一副慈悲雅致的样貌。
卓青走了会儿神,再恍惚抬眼时,老太太的致辞已将近尾声。
“这些年来,我时常对着神佛祷告,也每天勤勤恳恳锻炼,不瞒大家说,我是唯恐自己先撒了手,留待自己家这些没长成的孩子们一个承不住的大摊子,也叫一群老友、战友看了笑话,照顾这些晚辈,平添几多烦恼。但大家也看到了,如今我们纪家,在这群孩子们的经营下,没有丢了昔日祖辈的殷殷耕耘,甚至有更加辽阔的蓝图。对外,有司予为我们纪氏基建,在北欧谈下跨国际合作,又在京津冀铁路投资案一举中标;对内,司业也竭他所能,为整个公司的平稳前行掌舵。”
“……我算是有福气,这一路走来,看国泰民安,也观小家团圆,耄耋之年,膝下子孙绕膝,司业,司予,都有他们父辈的遗风,守家立业,我都看在眼里,打心底里觉得宽慰。”
众人都屏息凝神,细细听着老太太话里有话的点拨,堪称春秋笔法,夸贬都在无形之间。
正是时,老人却倏而话音一转,从原先那副细数家底的严肃模样,突然转回了寻常老人炫耀家中子弟孝顺的和蔼模样。
“孩子们事业有成,就是送给我最大的礼物,但他们啊,就是说不听,年年给我准备的礼物,都快把我这个老太婆折腾死了——漂亮的挪不开眼的哇。”
宴中笑声如浪,议论不休。
卓青心头一跳。
下一秒,便听得身旁座位向后挪动,纪司业和叶梦已然站起,两人手臂相挽,笑容满面,在顾姨躬身指引下,一路走向台前。
几个家仆候在一旁,正费力地抬着个长方形的物什,足足有五六人长,被红布遮盖,看不清楚究竟。
但是。
等一下,那个形状……?
不及多想,眼角余光一瞥,便见顾姨给两夫妻递上话筒。
他们一上台,那几个家仆后脚也跟上,
“奶奶自幼学习国画,做的好一手泼墨山水,我们这些小辈惭愧,没能接到这点艺术细胞的遗传,但好在跟在奶奶身边,常陪着老人家赏画、看画,耳濡目染,也对祖国的大好河山、风光旖丽深有感触。”
一听就是背过的稿子。
叶梦手拿话筒,深情款款地朗诵。
卓青心头的不祥预感,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但我们这么几年的功夫,要是真想拿到奶奶面前,恐怕还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给奶奶看笑话了,”她掩唇一笑,娇媚可人,迎来台下一阵笑声,“再加上最近公司正值又一个大上升期,司业守在公司寸步不离,一丝都不敢懈怠,我身为他老婆,当然是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哄得奶奶满意的生日礼物,为他行孝敬老人的责任。为此,几次飞到意大利、法国参加画展,终于请动了眼下我们全中国数一数二的国画大家——谢饮秋先生。”
她纤手一指。
不远处,主宾席中,一身长袍马褂打扮的中年男人手挂佛珠、双手合十,起身冲台上人微微颔首示意后,便很快重新落座。
瞧着四五十岁年纪,倒是生得满脸正气,身板挺直,一派松竹风骨。
谢饮秋是……李云流的师傅?
那个没收自己裱画钱的老好人?
卓青此刻无暇多想,收回视线,重新眼也不眨地看向叶梦身后。
那个形状,再配上这份刻意的介绍。
无疑,必定是一副足以“艳压全场”的名画,甚至,多半还是出自谢饮秋之手。
她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见不得人的脏话。
叶梦突然来这一招,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要知道,自己那礼物本就是临摹名家,如若没有行家在一旁比衬,指出不足,看着还能唬唬人;但真放一副谢饮秋的画在旁边,那不就是摆明了要考究看看,自己这半路出家的,能有多厚颜无耻吗?
思绪不定之时,台上,叶梦身后,几个家仆手中喜庆的红布已然被这两夫妻一左一右、一齐掀开。
赫然是副壮阔山水。
黑白写意,寥寥几笔,尽现大好河山风貌。
不过匆匆一眼,席间登时有人惊呼:“这不是谢先生年前在法国拍卖出的《远山春》吗?好像说是被收藏家用三百万欧元拍走……这是又出高价重新买回手里了?”
“这叶家大小姐,嫁进门也是贤内助啊。”
“看老太太的表情,该是很喜欢了……”
“谁不喜欢啊?那副画可真的有价无市,再说了,人家价格毕竟还是摆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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