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失笑,摇头回答:“只要他没意见就行。”
说完,她看向窗外,野旷天低,已近黄昏,光线暗下来,车窗玻璃上映出浅浅的人形,她肩上的人似乎露出一抹笑来。她低头看他,却又不是。这孩子睡得正香,嘴巴微张,跟醒着的时候判若两人,看起来有点傻气。
都什么眼神?随清腹诽,又闭上眼睛。
大巴到站之前,随清按照之前的约定,打电话告知了大致的到达时间。业主方面回复,会有人去接他们,安排当晚的食宿,第二天再带他们去实勘目的地。她以为,到时候便会有个陌生的司机举着上书她姓名的牌子在车站等候,结果却在那里看到了业主方面的一把手,罗理。
投标之前,随清与业主接洽,第一次见的便是罗理,两人的谈话十分投契,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对这个项目如此感兴趣的主要原因。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此人五十几岁,是个跨界玩惯了的另类商人,哪怕是与街上卖烧烤、斗蛐蛐儿的也都有的好聊,对她这样一个在业内稍显稀有的女建筑师自然也有兴趣。两人聊天儿中的这份投契,是罗理的性格使然,并不代表他更倾向于将项目交到她手上。
等到评标之后,她的方案被排在最尾,更叫她认清了现实。而且,另两个候选的投标方,一个是设计院,一个是大设计公司。如果说她还留在blu,那么尚且可以算是势均力敌。但现在的她手下只有一个实习生,无限渐近于光杆司令的状态。客观地说,也实在是很难给业主信心。要是罗理当真用了她的方案,后期审图、消防、保险都会多出许多麻烦。所以说,其他两个候选人的方案或许做到十分就足够了,而她却非得做到十二分的无以取代不可。
如何做到无以取代?到那时为止,她自己也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
等到大巴靠站停稳,魏大雷才刚醒过来,迷迷瞪瞪背了行李和设备,跟着随清从车上下去。
不远处,罗理正朝这里招手。此人留一头长发,在脑后梳做一个鬏,穿一身登山服,扯一把烟嗓向他们表示热烈欢迎,而后又大手一挥,带他们上了一部越野车,说是先去吃饭。
关于随清自立门户的事,罗先生当然早就知晓,此时也表示了祝贺。
这话随清只当是补药听了,赶紧道了谢,占了他身边副驾驶的位子,趁着这机会简单说了自己对以后项目管理运作的计划。
罗理倒也不烦她,一边开着车一边凝眉听着。
“不瞒您说,”随清最后总结,“我现在是全部精力投在这个项目上,不像之前在blu,一个人同时看四五个项目。专业能力,您尽可以放心,还是和从前一样。效率和机动性只会比在blu的时候更高。”
谁知罗理听的时候像是挺认真,但听完之后,却仍旧只是泛泛地说了句好话:“建筑师本来就是一个讲究个人风格的行当,你出来独立执业当然是好事情。”
随清不禁觉得这句话与其说是夸奖,还不如说是对她的敲打。之前那次投标,她提交的方案走的是朴素实用路线,几乎谈不上个人风格。但她之所以那样做,也有她的理由。
“方案是理想,”她试图解释,“但高原山区的建筑比较特殊,从结构、排水,到暖通、电气,各方面的要求都是不能无视的现实。除此之外,我们还要考虑到业主以及其他受众的心理和审美……”
“业主有审美吗?”罗理打断她自黑起来,说罢自己先笑了。
魏大雷那个不开眼的,没听过笑话似的,也在后面跟着嘿嘿嘿。随清不禁觉得又碰了一个软钉子,但也只能住嘴,尬笑捧场。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进一家饭店门前的场院。三人才刚下车,便被藏族老板迎进了包间。随清看见包间里已经坐着大半圈的人,这才明白过来,罗理此行亲自迎接只是顺路罢了。另一个投标方派来的人当天下午刚完成实勘从山上下来,准备搭明早的飞机回b市,罗理这次来主要是为他们践行。
一顿饭吃得十分热闹,餐后又到外面的藏吧聊了一阵。虽说是竞争对手,谈话轻浅,却也一团和气。烟酒自是有的,随清推说不会,大雷酒倒是喝了一些,别人递烟过来,他正要接,也被随清挡了,只笑说这孩子不会。罗理算是儒商,又信佛,一切随意,并不勉强他们。
席间还有一个名叫杰尔的加拿大人,二十几岁模样,是罗理请来的登山指导,倒是正好能与大雷谈在一处。随清正与罗理讲话,远远看着那两人,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直至夜深,众人出了酒吧散了,魏大雷才走到随清身旁,低头对她道:“他们今天爬到观景台那里,然后还是放的无人机。”
随清点头,心想此人倒也有些机灵的地方。
离开饭店,罗理又派车将众人送到宾馆。
那里临近一个寺院景点,附近又有村庄与高速公路。这些年游客渐渐多了,随之建起不少民宿与食肆来,成了一个小镇的样子。镇上的新建筑大多都是四四方方的样式,悬着彩旗,挂着招贴画,气派些的更是在房顶架起汉藏英三种文字的霓虹招牌,再以五色灯带勾出整个立面的轮廓,夜色中亮起来,竟是连星空都失了色,叫人觉得有些辣眼睛。
随清与大雷被安排住进两间相邻的客房。第二天还要上山,她提醒大雷尽早休息,自己也回房漱洗整理,吃了药就睡下了。然而躺在床上,却久久没有睡意,脑子里不断过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魏大雷,罗理,观景台,无人机,还有那叫她发愁的“个人风格”。
风格,她的确没有。但她偏就觉得,在此处,所有的个人风格都是多余的。
也不知几点钟才浅浅睡过去,次日天还未全亮,又被遥遥传来的诵经声唤醒了。
随清猜到是那寺内僧人的早课,光着脚下了床,站在窗前往那个方向看。些微晨光下,红墙绿瓦在山下铺陈,朝阳跳出山尖的那一刻,一座座鎏金塔尖泛出金黄色的光,华丽却又安恬。
时间尚早,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她干脆穿上衣服,出了宾馆,慢慢往那个方向走。寺院近旁,尚未被阳光照到的村庄仍旧沉在夜色里,明与暗的交界处,氤氲着的不知是炊烟还是雾气。这奇异的日夜分隔,也许城市里也有,只因为狭窄拥簇,从来都看不分明。
来到寺院前,寺门洞开,无人职守。站在门口朝里面看,已有手持念珠的藏人在转动经轮,长身跪拜。不多的几个游客,也都是静静的。
随清不懂这些,怕触了规矩,便默默跟着别人,一直走到一片空地,其间搭着一顶方帐。从帐侧的纱幔看进去,几名僧侣正伏地工作,用锥形笔样的铜管取了彩砂,在一方土台上绘制细密纹样。
近旁有个中年女游客,见随清好奇,便告诉她:“这是积沙坛城,也就是曼陀罗。”
随清这才想起来,自己曾在一个纪录片里看到过关于这种仪式的介绍,僧人们会花上数十天的时间,用难以计数的彩色沙砾绘制轮廓,填充颜色,等到全部完成之后,所有的一切又会被一一抹去,冲入河流。
此刻,修行仍在继续,沙砾流淌,铺洒,堆积,仿佛浑然不知最后一瞬寂灭的命运。
第15章out of office
从寺里出来,随清一眼就看到了魏大雷,大约也是早起来此闲逛。
早晨清冷,旁人都有外套,他却还是穿着短袖短裤,两手插着口袋,站在清晨的阳光下,身上t恤是白的,胸前照旧有字,out of office。
此处已在海拔3000米以上,随清自觉有必要关心一下,走过去对他道:“怎么穿这么少?在这里感冒了,可不是小事情。”
他却只是笑,朝她伸过手来。随清不明就里,一只手已经被他握住。两人掌心相贴,她感觉到他的体温,是真的不冷。
整个上午,仍旧颠簸在路上。罗理有事走了,开车的是个名叫普步的藏人向导。那个登山顾问,加拿大人杰尔,也与他们同行。
抵达实勘地点,已经过了中午,一行人在附近牧民家中吃了午餐。杰尔向随清介绍,他们要爬的并非是此地的主峰,自这里上行,三小时便可以到达观景台,再四小时左右登顶,那时便已过了日落时间,不建议立刻返回。上面有木屋,与观景台一样,都是百多年前一个英国探险队留下来的木结构建筑。罗理已经雇当地人修缮过,在其中准备了最简单的生活资料。夏季雪盖融化,登山者可以在那里住一晚,次日早晨日出之后,再出发下山。
说完这些,杰尔便问他们的打算。当然,这一问大部分是冲着随清来的,这山说高不算太高,说容易也不是太容易。仅凭目测,她绝对是这一行人中的最短板。
随清却是简单回答:“我们登顶。”
杰尔不免有些意外,只说:“先到观景台,看情况再做决定吧。”
随清并不争论,点头同意了。她既是有备而来,也是自信。从前与曾晨去过西藏与阿尔卑斯山,曾晨倒是有过高反,她自己从没遇到过问题。但那些往事,她并不愿意对别人提起。
杰尔检查了各人的装备,测试了卫星电话和对讲机,又对他们重申了注意事项,方才出发。
这一路,随清始终无话,一半是因为行走的疲惫,另一半也是对眼前所见的惊叹。虽然早就在视频和照片里看过许多次,但身在其中的感觉又大不一样。在此处,一切个人风格都是多余的,她愈加确定。不过,既然业主想要看到风格,那她就必须给出一个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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