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平安街尤为热闹,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摊贩们的吃食早就卖完了,都舍不得收摊离去,老老实实在街边围着,若有读书人来,他们就默默地往后边退,有那脾气不好的喝斥他们走远点,几人也不恼,陪着笑脸站去边上,静静地等着,谭老爷博学多才,讲学生动有趣,他们听得毫不费力,不知哪日起,每每谭老爷讲学,他们就站在边上听,受益良多。
他们天天早出晚归,甚少过问家里的事,更不懂言传身教为何意,听了谭老爷讲学就明白了,因此隔几日就会早点收摊回家陪孩子。
不得不说,孩子们较以往乖巧体贴许多,厌学的毛病也改了,扬言要好好读书,将来让我做享福呢。
霎时,人群骤然安静,书铺外的台阶上,谭盛礼捧着书,今日讲的是《孝经》,读书人耳熟能详的故事,谭盛礼选的是民间故事,故事不复杂,揭示的道理也简单,这篇文章在场的读书人启蒙后就读过了,儿时读的文章记忆深刻,如今听谭盛礼重新讲这篇文章竟有新的认识,而且经过谭盛礼分析,引出诸多《论语》文章,其意相近,内容不同,谭盛礼融会贯通,随便听听都是篇策论好文。
阳光照着,屋檐的燕子携虫回巢,引得几只小燕子叽叽叫了两声,轻风拂过,周围安安静静的,谭盛礼的声音就这么传来,轻轻润润的嗓音,如夫子的严厉大相径庭,然而没人打瞌睡,俱挺直脊背,屏气细听。
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周围住着的老人们也忍不住来凑热闹,他们耳背,听不真切,但看众人认真专注只觉得心情好......
谭盛礼讲了两篇文章,用了半个时辰,旁征博引,提到类似的文章不下二十篇,句句精辟,用词恰到好处,听在摊贩们的耳朵里那是妙语连珠道理深刻,而听在读书人耳朵里只觉得酣畅淋漓。有那偷偷握笔记录的,到后边听得入神,笔墨浸透纸都不曾察觉。
文章讲完了却不曾有人起身离开,后到的绵州书院众学生听了小截内容,望着人群里面露沉思的同窗,只觉得莫名奇妙,他高举手里几两银子买来的文章,“谭老爷,学生有问题请教。”
寂静的长街,这句话仿佛尖锐的嘶鸣,众人齐齐望向说话的少年,待看清他手捧着精美封皮的文章,衣衫却极为简陋,角落里的摊贩们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毫不含蓄:这个人,看装扮就是绵州书院的。
众所周知,谭盛礼的文章在平安书铺有卖,但装订简单,价格低廉,唯有那喜好华丽唯利是图的云尖书铺爱用这种封皮,买其他书铺的文章来请教谭老爷,绵州书院强调的尊师重道哪儿去了?
谭盛礼坐在台阶上,温和的五官沐浴在暖阳下,仿佛镀了层金光,他颔首,“请说。”
少年颔背走向谭盛礼,弯腰作揖,他的问题很简单,“听闻谭老爷学问博大精深,为人仁德宽厚,既无心入书院为师,如何又在这喧闹之地开设讲堂,行径前后矛盾,表里不一,乃君子所为吗?”他身上穿的衣服是问街边摊贩买的,这会浑身瘙痒,难受非常,心里不由得抱怨谭盛礼来事,直接去绵州书院多好,非得在大庭广众显摆自己的学识,才学和品德不可同日而语,谭盛礼即使再受人推崇,他也喜欢不起来!
然而,注意周围人或目光不善或面露鄙夷的望着自己,情绪不尽相同,他身上实在痒得难受,略有不耐地拱手作揖,“还请谭老爷解惑。”
“这位兄台...”不等谭盛礼开口,有人抢先出声,“你是绵州书院的学生吧。”
少年嘴角微抽,下意识地看自己穿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绵州书院闻名西南,外州来求学的学生亦不在少数,我知道你们个个才华横溢非我能比,但人各有志,谁说谭老爷不去书院就不能开讲了?”说话的是个秀才,就住在后边街的巷子里,以前嫌平安街晦气,避之不及,如今天天来,恨不得直接住在书铺里,谭盛礼讲学,受益的是他们这种家境贫寒交不起束脩的人,与绵州书院的举人老爷志向不同,何须捧高踩低抹黑谭老爷名声?
他反问少年,立即有人附和,“是啊...绵州书院再有名,不是所有的举人老爷都肯去,要不然绵州书院就不止那几位举人老爷了。”志向不同,有的举人老爷心不在教书育人,中举后就各处拜名师准备会试,有的则回乡造福邻里,谁说必须得进绵州书院啊?
少年问出这话,未免太过浅陋。
那人又道,“谭老爷不喜受拘束,今日开讲乃学生有求,行径如何矛盾了?不好人师就不能传道受业解惑了?学生有问而不答就是君子作为了?”
早有人瞧不起绵州书院那几位举人老爷高高在上的嘴脸,圣人曾说学生不分贵贱,他们也曾仰慕过绵州书院的名气,想入绵州书院进学,结果书院条件多,考察你学问是其次,还得看家境,家境优渥者优先,看人下菜的做法恶心透顶。
少年没想到自己这句话引来诸多不满,回眸看同来的同窗,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而前排坐着的同窗低着头,以袖遮脸,生怕自己找他们求救似的,少年脸蛋通红,磕磕巴巴道,“许是学生表述不妥,还望谭老爷见谅,学生绝没有冒犯之意。”
他纯粹穿着身上这套衣衫心里不痛快发发牢骚,没有和谭盛礼为敌的意思。
“无事,我不会往心里去,你既是问起,我与你说说...”谭盛礼起身,有人主动地让出道,他徐徐往前,周围人看向少年的眼神更为不满了,尤其是远道而来的读书人,为了聆听仁者教诲,他们连换洗的衣物都带上了,谭盛礼若因这事意气用事闭门不出,他们岂不白来了,故而,眼神像猝了毒似的盯着少年。
“你是绵州书院的学生?”谭盛礼问。
少年冷汗涔涔,心知是瞒不了了,艰难的点头,“是。”
谭盛礼打量他两眼,五官斯文,面容干净,身上的衣衫和其气质格格不入,他略有困惑的扫过在座的其他人,好些埋着脑袋躲避他的目光,他叹气,“求学不分贵贱,且不以貌取人,诸位犯不着迎合我喜好,我出身于微,衣衫简陋无可厚非,诸位家境不同,着日常衣衫即可。”他看少年脖颈泛起红色的小点,“可是不舒服?”
少年茫然地抬起头,就看谭盛礼用那双深邃又温和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挠了挠脖子,诚实地点头。
谭盛礼再次叹气,“去医馆瞧瞧吧,日后再来,穿你觉得舒服的衣服就行。”
少年脸烫得更厉害了,毕恭毕敬地作揖,“是。”
“我不去绵州书院乃是没有信心,师者,细支末微都可能垂范于人,和学生朝夕相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好,再者......”说到这,他望向少年腰间的玉佩,欲言又止,不知为何,在场的人都明白了,谭老爷不喜欢奢华的人,绵州书院讲究,穿锦服戴美玉乃为日常着装,谭老爷恐怕喜欢不起来。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谭盛礼这样质朴简单的人,确实不适合书院的氛围。
少年拱手,“是学生冒昧,还望谭老爷见谅。”
“无碍,心里既然有疑惑,问问又何妨,快去医馆瞧瞧吧。”语毕,谭盛礼看向其他人,来过两次的学生已经明白他意思了,纷纷举手提问,谭盛礼耐心的解答,言语间没有任何保留,少年怔怔地挠了挠自己脖子,舍不得离开,硬是等到谭盛礼解完惑进了巷子,他才急急往医馆跑。
不出意外的,全身都长满了红点点。
这件事对谭盛礼来说不过是个小插曲,不成想在城里掀起了风波,随着云尖书铺售卖谭家文章和诗册的事传开,读书人无不骂云尖书铺唯利是图,平安书铺所卖不过百文银钱,云尖书铺竟卖以几两高价,真以为所有人都是书呆子冤大头呢,再者,比较过谭举人的文章和书院举人老爷的文章后,便是书院学生都找不着维护自家老师的理由。
学生求学,束脩必不可少,然为人师贪得无厌,弄些哗众取宠的文章和诗册卖于学生就有违师德了,尤其还是物无所值的文章。学生们虽不议论老师的德行,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与平安街那位比,自家老师真的差远了。
至于云尖书铺,当日买了书的学生们纷纷闹上门要求退钱,乞丐同窗们的文章和诗册没有花半文银钱,而他们竟花了十多两还多,委实让人气愤。
连日来门可罗雀的云尖书铺好不容易客流如织,结果都是来找茬的,而且掌柜得罪不起,退钱不说,还笑着赔罪,时时刻刻不忘商人阿谀奉承的本性,愈发让人瞧不起,若不是还在书院里,恨不得将以前买的文章和诗册都给退回来,回想以前,到底都花钱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章啊。
城里有钱公子还好,尤其是那些家境普通,省吃俭用买举人老爷的读书人差点没气得呕出口老血来,以为举人老爷德高望重品学兼优,勒紧裤腰带都想拜读其文章,到头来竟是连谭家大公子的文采都比不上,谭家大公子何许人也,杏榜倒数第一人啊。
倒数第一的文章就如此脍炙人口,其余几位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解禁出门的谭振兴听说自己的文章和诗册在云尖书铺卖四两高价,高兴得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谁知转身就听人议论他是倒数第一,心情如盆冷水泼下,目光如电闪雷鸣的盯着交头接耳的文弱书生,狰狞地呲着牙要过去和他们理论,什么叫‘谭大公子是杏榜倒数第一啊,倒数第一啊’,他倒数他也是举人,那两人不停地重复是什么意思,有能耐他也倒数第一试试。
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见他眼神凛冽,谭振学拍他的肩,“大哥...人家夸你呢。”
谭振兴歪了歪嘴,“我知道。”谁要他们夸啊,夸他文章写得好就夸文章写得好,非提什么名次,亏两人还是读书人,特不会说话了。
看他嘴唇动来动去又在嘀咕人家坏话,谭振学无奈,“先挑水吧,待会还要去找木匠呢。”
院子里晒的木头差不多了,谭盛礼让他们找个木匠回家打家具,要开始准备谭佩玉的嫁妆了,谭振兴撅着嘴,声音拖得老长,“知道了。”
平安街热闹后,天不亮就有推着车的摊贩来,到天亮时,摊贩们已经很多了,书铺里的人更多,清晨的平安街,人多却不吵闹,便是街上玩耍的孩童都比其他街的孩童安静,静能清晰听到树上的鸟鸣,托谭盛礼的福,周围几条街的人们都认识他们,挑着水走几步就有人过来抢着买他们的水。
还是从其他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