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总说以才学论高低,殊不知才学是以州府来论的,江南和鲁州才子多,到京后备受瞩目,他们群而结党,瞧不起其他州府的读书人,往年就算了,如今绵州有帝师后人,德才兼备,绵州读书人的地位应该崇高些了。
他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其他人不吭声了,他们人里,有来过京城的人,太懂方举人话里的含义了,不是想住高处满足自己的虚荣,而是想让自己在其他人面前不显得那般自卑,蒋举人叹气,“可你也不该...”
谭家人低调,忧学不忧名,方举人这种做法恕他不能苟同,“谭老爷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如果和他道明原委,他会考虑的。”
蒋举人是绵州城里人,领略过谭盛礼的感染力,哪怕天子脚下,谭老爷对读书人来说并不陌生,绵州平安街名声渐显,京城有平安街读书人的文章诗词卖,方举人好好和谭盛礼说,谭盛礼会理解的,不问自取,和偷无异。
转而想到方举人是想给绵州读书人争口气,他们也不好过多指责,谁不想在其他州府的读书人面前扬眉吐气呢?
“诸位可能随我去向振学公子负荆请罪?”方举人再次拱手,“方某感激不尽。”
谭振兴他们扛完麻袋回来,就见屋里坐着好几个人,他们纳闷,今天有文会,照理说这会楼里没人才是,三人拱手见礼,担心影响他们说话,欲去隔壁,谁知被人叫住,“振学公子,方某此番是来向你赔罪的。”
谭盛礼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份不知谁写的文章,看得认真,谭振学看他眼,转向方举人,拱手,“不知所谓何事?”
方举人没有隐瞒,将拿其文章给进士看的事儿说了,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方某未署名,文章被认成方某的了。”好文章在读书人间流传得很快,恐怕这会已经传遍了,方举人低头,“方某虚荣,自知做错了事,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说到‘打’字,谭振兴偏头看向里屋木床边悬挂的木棍,方举人确实该打,谭振学不忍心的话他愿意代劳。
读书人的文章何其重要,在绵州时,谭盛礼叮嘱他们在酒楼记录读书人的文章诗句前要经过人家同意,在他们允许的情况下署上姓名,他日科举高中,入仕为官有所建树,那些文章和诗词都会成为他们考古的旧作,很有意义。
方举人拿了谭振学的文章署自己的名,和偷人家文章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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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奈何谭振学面色沉着, 喜怒难辨, 他站着没动, 偷偷打量着谭盛礼神色,然而什么都看不出来, 注意到谭盛礼杯里没水了, 他去旁边拿茶壶给谭盛礼添茶, 弯腰时,斜眼盯着谭盛礼的嘴唇看,生怕谭盛礼喊‘拿木棍’时他反应慢了,看得太入神, 茶水溢杯湿了茶几也不知,还是发现谭盛礼红唇微动他才反应过来, 忙撩袖子去擦。
谁知,谭盛礼只是叹气。
谭振兴:“......”
谭盛礼是无奈于谭振兴心里那点小心思, 从他歪着头朝里屋看就知道谭振兴想什么, 碍于人多懒得拆穿他而已,有子如此,谭盛礼仅剩下叹息了。
低眉思考事情的谭振学以为谭盛礼有话说,上前作揖,“父亲以为如何?”
“你写的文章, 自己拿主意罢。”谭盛礼平和地说,却看方举人屈膝跪了下去,谭振学转身,伸手扶起他, “方举人这是作甚,什么事好好说吧。”
他不急着表明态度是在想怎么处理,他的文章有独属于他的风格,纵使能蒙蔽人一时,但蒙蔽不了一世,尤其还住在同座楼里,方举人的做法很容易被发现,比起问责,他更好奇方举人这么做的原因,冒着名声尽毁的风险扬名,不怕适得其反被读书人耻笑吗?
方举人咬着下唇,面色苍白憔悴,鼻翼两侧的细纹愈显深邃,坐着的蒋举人于心不忍,把方举人这么做的原因说了,追根究底,既是想扬眉吐气也是虚荣心作祟,蒋举人不信方举人没有任何私心,这种事,除非谭盛礼和几位公子做,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认为目的不纯,只是以他对方举人的认识,私心占少部分原因,更多是被五楼的江南人刺激到了。
五楼住的是江南书生,来的这天,楼里掌柜侍从笑脸相迎,奉承谄媚,和在他们面前的态度大相径庭,任谁看了都会不舒服,说嫉妒也好,羡慕也罢,总归心里不好受,这点来看,蒋举人是佩服方举人的,至少敢做他梦寐以求的事儿,就是凭文章让其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
方举人只是用错了办法而已,他完全能让谭盛礼指导其文章,反复修改,再拿去给进士看,从谭振兴他们的文章水平来看,谭盛礼是有这个能耐的。
故而,言语间希望谭振学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方举人的鲁莽。
其他举人亦附和。
闻言,谭振学道,“方举人既已认识到错误,又何须我谴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方举人垂着眼眸,声音沙沙的。
“我认为君子好学而不好名,笃信好学,名必露,无须费心钻营。”说这话时,谭振学看了眼谭盛礼,见其没有皱眉才接着往下说,“诸事莫如勤学也。”
方举人脸色煞白,品味谭振学话里的意思,犹如两个耳光拍在自己脸上,他白着脸道,“振学公子说的是。”
谭振学没有追究此事,让方举人别被此事影响,好好读书准备来年会试才是最要紧的,他语重心长,看得谭振兴眼珠都快瞪到地上去了,怎么会如此愚蠢之人,人家拿他的文章去外边应酬结交进士,谭振学还掏心掏肺的叮嘱其用心读书,对付那种人,就该破口大骂,骂得他体无完肤,心态崩坏收拾包袱回乡得好。
品行不正,他日为官亦是祸害,谭振学此时纵容他太不为百姓负责为朝廷负责了。
他撅起嘴,把自己的不赞同表达得淋漓尽致,谭振学想忽略都难,待几个举人离开后,谭振学忐忑地问谭盛礼,“父亲觉得我处理得如何?”
谭振兴满脸不忿,“不好,昨日你看他真心喜欢那篇文章才借给他,他抄录就算了,还故意带去文会,说什么为绵州读书人博个好名声好待遇,要我说啊,是他自己贪慕虚荣,你和他客气作甚,屋里有木棍,他让你打你就打呗,打坏了也和咱没关系。”
谭振学就是心太软,甭管方举人出于什么目的,拿谭振学的文章给自己扬名就是错了。他怨气重如深闺怨妇,谭盛礼放下手里的文章,淡淡地问,“你要不要追上去打他?”
谭振兴顿时不说话了,然而望着谭振学的眼神难掩怒其不争的愤慨,谭盛礼忽略他,问谭振学,“你以为方举人如何?”
“不可交也。”谭振学深思熟虑后回答。
“世人以为那是他写的文章而误会你怎么办?”谭盛礼问。
谭振学从善如流,“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忧虑自己没有才能,而不是忧虑别人不了解自己,谭振学道,“儿子虽不认同方举人的做法,观其态度,像是真心悔改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儿子若不依不挠反倒不好,父亲可认为儿子处理得不好?”
他不想刁难方举人,品行于读书人而言很重要,如果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口口相传,方举人会试的资格会被取消,谭振学不想因为这件事就毁了方举人的前程,而且方举人的理由很充分,他们要是去了,方举人不会把他的文章递给进士看,他不禁反思,“父亲,我们是否也错了?”
掌柜安排他们住四楼,同来的举人却住在下边,许是方举人认为他们不能感同身受,因此才处心积虑试图为后来的绵州读书人谋个好的待遇。
谭盛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问谭振兴,“振兴以为呢?”
“咱们没错。”错的是方举人,谭振兴就是觉得方举人巧言令色别有用心,想为绵州读书人谋个好的待遇有很多法子,为何要盗用谭振学的文章,这种事连谭振业都不屑做,方举人给绵州读书人蒙羞了,数落人是谭振兴擅长的,方举人的做法在他看来猪狗不如。
谭盛礼略过他,又问谭生隐,谭生隐思考了很久,尽管方举人情有可原,但的确错了,他能理解方举人在其他州府读书人面前的自卑懦弱,以及急需彰显文采的心情,然而方法错了,因为换了他们,哪怕住底楼谭盛礼也绝不容许他们投机取巧借别人的文章为自己谋好处,谭盛礼不允许的事绝对是错的,谭生隐坚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