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的沉默犹如这漫漫黑夜,无边无际的落下来。
侯恒苑担忧地看着萧逸,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被萧逸抬手拦住了。
他冲孙玄礼道:“你做得很好,回去管好了底下人的嘴巴,此事不能外漏,下去吧。”
孙玄礼应是告退。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此事要如何处置?”
侯恒苑历两代帝王,一直是萧逸身边最受倚重信任的肱股之臣,此事既有校事府插手,本来也用不着他多操心。可他料定事情真相揭露之后萧逸会难以决断,也实在难以想象把这样一个祸害留在龙榻枕席之侧还会有何遗患,便跟着孙玄礼来了,要亲眼看着萧逸处置了楚璇才能放心。
萧逸缄然了许久,才哑声道:“如此浅显,朕早该想到了。”
侯恒苑道:“陛下心里一直想的恐怕都是谁要陷害贵妃,觉得她会有危险,才借着查案的由头把她搁在身边,牢牢护着。可曾想到,这原本就是她自己演出来的一场戏。常景在前朝紧咬着楚晏不放,她便在后宫生事端,利用梁王早就布好的棋子,往常景身上按一个勾连内宫、陷害贵妃的罪名,让他自顾不暇。”
“梁王府那边怕也是才得到消息,前几日不还为楚晏求了个‘延后议断’下来?只怕等到明日上朝,梁王再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常景不光咬不掉楚晏,连他自己都得揭层皮下来。从这件事上看,楚贵妃和梁王之间依旧联系密切,消息互通频繁,陛下不能再忍了。”
萧逸搁在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骨节森森泛白,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捏成齑粉。良久,他抬眼看向待自己一片苦心的老师,问:“依老师之见,该如何处置?”
侯恒苑道:“就算她无意置陛下于死地,就算她是一片救父心切,可拿龙体安危来做戏,实是大逆不道。留她一条性命,褫夺封号,逐出宫门,总不过分了吧?”
萧逸长吸了一口气,道:“让朕再想一想。”
侯恒苑急得直跺脚:“这不是旁的,这是您的龙体安危!只道外朝凶险,奸佞贼子如虎狼环伺,可那好歹都离您远远的。楚贵妃可是您的枕边人啊,她城府这么深,心思这么狠,万一……您如此为了个女人优柔寡断,难道忘了年少时的鸿鹄之志,忘了当初匡扶社稷的决心,忘了先帝的嘱托,忘了为您稳固皇位的路上所铺的森森白骨了吗?您忘了当年的禁军统领徐慕……”
“不要提义兄!”萧逸哑声喊道。
侯恒苑看到萧逸那裹在披风下的身体猛地颤了颤,自忖刚才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默了默,缓声道:“陛下,臣失言了。”
萧逸好似已经冷静了下来,微仰了身坐在御座上,烛光轻柔铺满其身,宛如一尊雕像,玉容倾华,沉静澹然。
这么多年,他已习惯了应对各种难题危局,也习惯了在起起伏伏里让自己在最快的时间里回归冷静,再开口时话中已没有波澜:“老师放心,朕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月移西斜,已是后半夜了。
萧逸遣退了值夜的宫人,独自推开了偏殿的门,里面烛光耀目,亮如白昼,他走进四下看去,见楚璇已换了身玉色窄袖襦裙,趴在墙边的地砖上,侧着耳朵在听些什么。
见萧逸进来,她轻手轻脚地朝他奔过来,梨涡前凹,神秘兮兮地说:“小舅舅,您也睡不着啊……他们说殿里有刺猬,还要拿药毒死,我要是能找出来,可以不可以让我带回长秋殿啊?”
第8章 代价
她明眸善睐,如开在朝阳下沾着露珠的娇花,笑靥澄净,天真烂漫。
萧逸垂首望了她许久,似是被她的明媚清澈所感染,唇角竟渐勾起一抹微笑:“不过是刺猬,毒死就毒死了,还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
楚璇怏怏地咬了下唇,闷闷不乐地闭了口,萧逸竟也不说话,只是默然凝睇着她,那双如墨玉般的乌瞳眸里凛了层寒光。
他好像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楚璇脑子里的那根弦蓦然绷紧,有些不好的预感袭来,仰了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陛下为何这样看我?”
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每当她在萧逸面前紧张,心中藏了难以言说的弯弯绕时,对他的称谓就会变成陛下。
这两个字含着对至尊的敬意,能拉开两人的距离,也能抚平她内心的煎熬不安。
萧逸却仿佛未曾察觉,只淡淡掠了她一眼,面色沉静,越过她慢慢走向殿宇深处,语意散漫:“璇儿,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对一只刺猬尚且有怜悯之心,怎么就不能余下心思怜悯一下那些日夜照顾你起居的宫人?你干了这件事,觉得你长秋殿里那百余名宫女和内侍还会有活路吗?”
楚璇只觉有股冷风从领口灌下,迅速在身体里游走,寒气砭骨,连脊背都冷得僵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看向萧逸,摇头:“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分开关押分开审,他们都是无辜的。”
萧逸眼中的冷意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楚璇,朕只给你一次机会,朕问什么,你答什么,你要是再敢耍机灵糊弄朕,你知道后果。”
楚璇的脸色煞白,轻轻地点了点头。
萧逸弯身坐在南窗下的绣榻上,瞥了她一眼:“要朕仰着头跟你说话吗?”
楚璇会意,徐步挪过去,跪坐在萧逸对面,捏着襦裙裾角一点点收拢在身前,把起了褶皱的玉色丝缎用手掌熨平铺好。
萧逸冷眼看着,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么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仿佛是真心地服从、敬畏着她的陛下、她的夫君。
萧逸突然觉出浓重的讽刺意味,他终于能理解侯恒苑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他禀赋凌于常人,向来自视甚高,觉得天下皆凡俗之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可就是这样,却被一个女人玩弄在了鼓掌之间,事毕人家还是一副多么天真无辜的模样,好像只是迫于无奈,很为难地骗了他那么一下,谁让他愚钝至此,竟真着了道。
想到这里,他只觉一股气梗在了心头,恨意凛然,手发痒,非得把这丫头的脖子拧断了才能泄心头之恨。
萧逸把视线移开,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脖子,凉声道:“朕已经答应过你,不会杀楚晏,你为什么还要去干这样的事?”
楚璇垂下眉目,沉默着。
萧逸也不催她,只冷冷盯着她的眼睛。
少顷,楚璇抬了头,道:“最先参奏我父亲的是御史台,那几个上书的御史中丞都是侯尚书的门生。”她收敛起了怯意,卸下了伪装,眸光明亮地直对上萧逸的视线:“常景指使得动他们吗?明面儿上是常景咬着我父亲不放,可这只咬人的狗是谁放出来的,又是谁在背后指使着他,操纵着他?”
“陛下,我知道您心里有气,觉得我把您当傻子一样骗了,可这件事,最先挑头要哄骗人的也不是我啊。您一边指使着常景对付我爹,一边哄着我说会保他性命,换做是您,您敢信吗?那不是别的,那是我爹的性命啊。”
萧逸的脸色难看至极,嘴唇嗡动了几下,本能地想跟她解释:即便她什么都不做,她的父亲也不会死,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万无一失。
可理智阻止了他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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