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恒苑那严厉的指责犹然响在耳畔:色令智昏!
智昏还不够,难道还要愚蠢到主动泄露天机给对方?若是让梁王知道了,只怕要把牙都笑掉了。
他收拢了多余的、无用的心思,面无表情道:“很好,看来你不光有本事把关于朕的消息送到宫外,还能随时知道宫外的动向,说吧,谁告诉你的,替你传递往来消息的人是谁?”
萧逸看见楚璇瑟缩了一下。
从始至终都表现得镇定自若的她因这个问题而紧张害怕了。
很好,知道怕就好。
但美人缭绕于眉间那楚楚动人的惧怕也只停留了短暂一瞬,很快便舒展愁雾,唇角轻勾,带了一丝丝挑衅地看向萧逸:“是谁,陛下自己去查啊。我不说,您要杀人,我说了,这人还是难逃一死。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要说?”
萧逸也不恼,只微微一笑:“为了你自己。旁人的命哪比得上自己的命?有时候死也能成奢望,你可还没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
楚璇却混不在意,略有怅然地摇摇头:“陛下,实话跟您说了吧,那两个宫女和护军中尉都是外公早就埋下的暗桩,是待将来时机成熟挖出来对付常景的。我这一回为了我爹是先斩后奏,急把他们挖出来用了。外公现在忙着趁势对付常景没空跟我算账,等过了这风口,他肯定不会轻饶了我。我为了救我父亲,把你们两边神仙都得罪了,本来就知道没我什么好果子吃。”
她长叹一口气,大约悟透了生死,认了命,反倒放松了,胳膊肘抵在桌面,手支着脑侧,喟然道:“什么生啊死的,我早看透了,对我而言人世间乏味至极,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至于您说的生不如死,我可能会有点怕疼,可好些事怕也没用啊,该来的还是会来……”她看向萧逸,幽幽说:“您以后偶尔会想起我吧,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能不能在我死后给我穿件好看的衣裳再入葬?还有我的首饰能不能不要给别的女人?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恶灵出来作祟,到时候……”
“楚璇!”
萧逸忍无可忍,霍得站起身扬起胳膊要给她一巴掌,楚璇本能地缩起脖子要躲,可转念一想,萧逸心里肯定有气,这从小千拥万簇的天之骄子,哪里知道人生艰难,人心险恶?哪里又在别处吃过这样的鳖?不如让他打一巴掌,让他消消气,没准儿就不让她生不如死,大发慈悲让她直接死了。
因此,她把脖子伸出来,把脸痛快地露出来对着他,好让他打准些。谁知萧逸的胳膊在半空中颤抖得厉害,直抖得自己双目充血,额上青筋凸出,这一巴掌还迟迟未落下。
楚璇心里好生煎熬,心道他好会折磨人啊,不就是一巴掌,干脆落下得了,非得这么拿捏着让她等,等着挨揍的滋味可太难受了。
她正觉抓心挠肺,难受得厉害,谁知萧逸重重地把胳膊收了起来,转身走到窗前,不打她了……
窗外夜色幽静,他的声音也如这夜色一般,冰冰凉凉:“你给朕提了个醒,跟你费唇舌又能讨到几分便宜,把你活剐了也未见得能从骨缝里找到一句实话。”
这个比喻太瘆人了,成功地让楚璇打了个寒颤,牙齿相互磕碰着‘咯咯’响。
萧逸悠然转身看向她:“朕得拿你去跟梁王叔换点东西。”
楚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抱歉,有些羞愧:“那陛下得估算好了要什么,我可能值不了太多。双方都是有脸面的人,万一一上来要价太高被回绝了,后面就不好谈了。”
萧逸目中闪着精明的光泽,温和地安慰她:“不用担心,放在平常时候你或许不怎么值钱,但这个节骨眼,常景一门心思要把自己闺女塞进昭阳殿,梁王需要你跟他里应外合拦着。要是没了你在后宫替他占据这一席之地,新物色姑娘送进宫一时之间也站不稳,而且朕还未必会松口要。”
楚璇愣怔了片刻,细细揣摩着萧逸的算盘,深觉有理。那本已遥迢的生机似乎兜兜转转又飘到了跟前,她如在漫天阴翳里觅到了一丝光亮,殷殷仰头看向萧逸:“那我是不是不用死了?”
萧逸的视线幽幽淡淡垂落在她脸上,显然盛怒已平,没有了方才炽热的戾气,只剩下了一片碎裂冰碴,没有温度,冷冽至极。
“但人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9章 真心
楚璇低着头,沉默不语。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这副皮囊生得堪称完美。颈线细长秀逸,肩瘦却不削,平整得很是大气高贵,下颌圆润灵美,那一双浓密的睫羽因为不安而微微发颤,半遮半掩着眼底潋滟流转的波光。
当初梁王把她送给萧逸的时候,为了哄他收下给他灌了好些迷魂汤:这是寻遍天下也难觅的倾世美人,是只有九五至尊才配享的艳福。
或许萧逸一直都太高看自己了。什么年少殊智,什么清奇禀赋,皇帝陛下其实与贩夫走卒、与莽汉草寇没有什么两样,被女色迷了眼,也会犯最低劣的错。
想起这几日他为楚璇的安危而担忧,一腔热血想为她拔除藏在暗处的冷箭,就觉自己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这件事对他的挫败与打击原比他想象得还要大,那郁结难纾的愤怒与屈辱堆积在胸,几乎要抑得他喘不过气。
萧逸强迫自己平复心情,望向窗外漆黑的天幕,留给楚璇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你身边有个叫冉冉的,是你从梁王府带过来的吧?”
楚璇的呼吸骤然滞住,脸色大变。
却听萧逸继续道:“她可以继续留在你身边,但长秋殿里其余的人……”
楚璇刚舒出来的那口气顷刻间又沉沉的压了回来,她想起珍珠死时殿中那缭绕散不尽的血腥气,慌忙上前抓住萧逸的手,截住他后面的话:“陛下,求您饶他们一命,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弥补。”
萧逸只一顿,立刻将她的手甩开。
“再过一个月就是朕的生辰,也是朕生母的祭日,朕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大开杀戒。朕知道,梁王派进宫的细作就在他们中间,杀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如此就当是积些阴德,把他们逐出宫,发回原籍。”
楚璇抚着胸口,如释重负。
“朕会派禁军看守长秋殿,你回去以后就别出来了,遣散的宫人也不会再给你补。你最好多祈求神佛,让朕能如愿从梁王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这样,你就还是贵妃。”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静谧。
萧逸回过头来,看向楚璇,心想,若是她能向他低个头,认个错,他或许会再考虑一下,对她宽宥一点。
但楚璇沉默了好一会儿,冲他敛袖鞠礼:“谢陛下。”
萧逸稍稍一怔,旋即勾起一抹冷笑,对自己的嘲弄厌烦又深了许多。
他陷于泥淖中,思绪纷乱,却听楚璇终于开了口。
“陛下,您不要生气。”
她踌躇了许久,似乎想要走到他跟前,但最终还是作罢。两人中间隔着熠熠烛光,将彼此的容颜都映得很虚泛。
“这件事我之所以敢做,也只是笃定了您有仁慈一面,不会牵累无辜。可我又真得不敢信您的承诺,这三年里我看惯了您和外公之间的君臣之争,看似风平水静,但实则招招见血。我那天夜里其实挣扎了许久,想过要不赌一次,信您一次,可思来想去,珍珠尸骨未寒,我着实还是不敢拿父亲性命做赌。我只有一个父亲,我想让他活着。”
楚璇朝萧逸轻轻笑了笑:“我早就想到这件事一旦做了势必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我还是做了。您没有立刻识破,不是您智谋不够,而是想不到我会这么疯。”
萧逸可以确定,楚璇是自以为看穿了他的郁结所在,拐弯抹角地安慰他了。
可是没有,她并没有摸到他真正的郁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