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2 / 2)

萧逸轻缓且坚定地说:“楚璇。”

殿中一阵静谧,侯恒苑刚皱着眉想开口,萧逸抢先一步道:“她已有孕在身,若是个男孩,便是朕的长子,朕早立中宫,以嫡长子为储,也是辅立社稷,安定人心之举。”

“老师可以和母后联手逼朕,可你们总不希望朕将来宠妾灭妻吧?至于皇嗣……朕向你们保证,若皇后不是楚璇,不管将来谁入主昭阳殿,朕都不会踏入昭阳殿半步,若是那样,大周永远都不会有嫡子落地。”

侯恒苑枯眉静坐,脸色冰凉,半天没说话。

侍立在侧的高显仁很为皇帝陛下和那还在内殿昏睡的贵妃捏一把汗,上前来给侯恒苑续了杯茶,偷眼殷切地望着他。

老尚书沉默良久,平声道:“那梁王呢?”

“楚璇绝不会跟梁王再有瓜葛,她已经知道了楚晏的身份。”

侯恒苑脸色一沉,当即怒道:“胡闹!”

他顾不得君臣尊卑,霍得起身,只觉怒气在胸膛前翻涌,几乎要顺着喉线喷出来,艰难地忍下去,压着嗓子低声道:“陛下,咱们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她吗?楚晏自己都没有跟女儿说,是因为此事关乎重大,是与梁王一战的决胜关键。您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这么草率!您难道就没想过若是泄露天机功亏一篑,不光楚晏会有性命之忧,就连您的义兄徐慕那更是白死了!”

萧逸一直等着他说完,面色澹静,目光坚定道:“璇儿不会出卖朕。”

简短干脆的一句话,把侯恒苑噎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看着萧逸,就像是持重谨慎的长辈,甚是不满地看着被美色所迷惑、鲁莽草率的晚辈。

可萧逸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四岁登基,纵有天下孩童都有的顽劣,可亦有傲绝世人的奇智。他小小年纪就会演戏,能蒙骗住老奸巨猾的梁王;能在别扭过后,不舍地放下手中玩具,被他拖回书案前用功读书;能在初习武后一身伤痕的情形下,依旧咬住了牙迎难而上。

他从来都是顾全大局、深谋远虑的,他的沉稳老练远超同龄人,特别是自亲政后,在朝堂上与梁王明暗里过招,绸缪深远,谋略精到,有时连侯恒苑都觉望尘莫及。

这么完美到几乎无可挑剔帝王,在刚才那一瞬间,却让侯恒苑觉得好像回到了他小时候,那瞳眸清澈、秀气稚嫩的孩子,紧紧攥着自己手中心爱的玩具,难以舍弃,任性执拗,就是不肯回到书案前读书。

侯恒苑轻叹了口气,柔缓了脸色,试图像萧逸小时候那般温言劝说他放下难舍的玩具,乖乖地回到书案前,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

从前他能做到,如今一定也能做到。

“并非是臣对楚贵妃有成见,只是她自幼被养在梁王府,受梁王耳濡目染严重,两人之间的攀扯千丝万缕,没那么容易斩断。若是立她为后,将来诞下嫡长子,再被立为太子,陛下就不怕站在她身后的梁王会生出些不该生的心思吗?到时前朝与后宫勾连,岂不是社稷将危矣。”

萧逸站在窗边安静地听他说完,蓦然抬头:“璇儿不会再和梁王有任何瓜葛。她对朕的心就和朕对她是一样的,我们会不离不弃,共历险难的。”

窗外枝桠横斜入窗,一疏婆娑花枝恰垂落到他的肩边,阳光温暖洒下,覆在脸上斑驳花影。

脸上稀疏勾勒着明暗交叠的影子,衬得他双眸明熠,亮如辰星。

“老师,朕知道您的苦心,这么多年,您守着父皇临危托孤的嘱托,拉扯着朕从稚龄幼弱之时走到如今,是一心想让朕成为一个扫平乱荡之局、铲除奸佞的明君。”

萧逸轻缓地笑了笑,俊秀如画的面容上铺了层温暖的光晕,显得整个人都很平和。

“朕一直都很努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想辜负父皇,不想辜负您,也不想辜负传到朕手里的这锦绣江山。可是……”

他微顿,声含嗟叹,幽幽然落下:“可是朕今年才二十二岁,有的时候独自待着静下心来想一想,这么多年的岁月,值得回味追怀的快乐尘光十分寥寥。几乎所有的人生从记忆清晰起便都浸在阴谋权术、诡计倾轧里,朕所过的日子,所做的事,所守护的东西全部都是作为皇帝该去履行的责任,而没有一样是为我自己。”

“老师,您总说我天资禀赋超绝,智谋远胜同龄人,瞧着是好事,可有的时候,我也很羡慕那些天资禀赋远不及我的同龄人。因他们活得简单,活得轻松,他们喜欢谁,想护着谁,就会痛痛快快地去做,不像我,浑身都是无形的锁链,绑住了手,绑住了腿,牢牢地被绑在那张龙椅上,动弹不得。”

“可是我除了是皇帝,我也是个人啊。我也有人的喜怒哀乐,我不是一个承袭祖业、传宗后人的工具。从前我听了您的话,乖乖地扔掉了自己喜欢的玩具去书案前读书,您和母后都很高兴。可是您知不知道,到了晚上,夜幕降临,我自己偷偷地跑去捡回了被我扔掉的玩具,抱着它哭了一宿。”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自己轻易喜欢上什么,因为我知道,凡吾所爱,终皆过客。我不得不为了自己要走的这条路去舍弃自己的心,甚至当在年少时,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了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一度不敢靠近她,差一点由着她嫁给旁人。”

萧逸深吸了口气,眼中莹莹,如染了霜雾,清波浅漾地看向站得僵直的侯恒苑。

“大约是上天垂怜我了,阴差阳错,还是把她送到了我身边。老师,您一直把楚璇看作是梁王送到我身边的细作,让我严加提防,可是,却不知,她在我身边的四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阳光明媚的四年。我爱她,胜过这世间所有。我想给她我所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我想与她一生一世,我想为我自己任性一次。”

侯恒苑听着萧逸娓娓的倾诉,静默了许久,想要说些什么时才觉自己的喉咙发涩,张了口,只能发出短促且沙哑的碎音。

殿里响起细微的抽噎声,他正要循着声音去看看,却见眼前撩过一道白影,楚璇穿着单薄的寝衣一阵风似的扑进了萧逸的怀里。

她侧颊贴在萧逸襟前,低声哭了许久,才抬起头,拭掉萧逸眼角边晶莹的泪珠儿,抽噎道:“思弈,我不想当皇后了,你别哭,只要能陪在你身边,什么名分的都不重要。”

萧逸垂眸看她,深情浓眷,缱绻哀柔。

两人款款对望了许久,复又抱在了一起,在融融阳光里小声抽泣。

侯恒苑就站在一边看着,看了好半天,看得心里甚不是滋味,才恹恹地说:“能不能先别哭了……”他只觉头有些发沉,也顾不得往深里想,一跺脚,一狠心,道:“不就是立后吗?立就立吧,陛下都二十二了,也该有个皇后了。”

萧逸和楚璇停止了哭声,巴巴地看向他。

侯恒苑微忖了忖,目光严肃地落到了楚璇的身上:“臣可以为贵妃争取朝中文臣清流的支持,但有个条件,自此以后您必须和梁王一刀两断,您跟梁王府再不能有任何瓜葛。”

楚璇微怔,吸了吸鼻子,捣蒜般地拼命点头。

侯恒苑道:“这就得了,朝堂上的事臣来办,陛下可别忘了,若要立后还得过太后那一关。”

说罢,他深躬身朝两人揖礼,转身出了殿门。

眼见着身形微佝的老尚书步履稳健地顺着云阶下去,那褚色官服游移在杳长的白玉石间,渐渐远去,孤影模糊,直至消失在视野里。

窗外鸟雀嘤啾,时鸣时歇,衬得殿内无比悄静。

萧逸探身看了看走没影的侯恒苑,又低头看看楚璇,略显嫌弃地摸了摸自己襟前被她抹上的鼻涕眼泪,道:“行了,走远了,别装了。我就奇了怪了,你就不能哭得有技巧些,非把我衣裳弄得黏糊糊的。”

楚璇甚是利落且潇洒地挥手抹干净眼角残余的眼泪,冷哼:“我不是见你一个人演戏演得艰难,连个搭台子的都没有,所以出来配合你吗?你也真是的,演成那模样,一点楚楚可怜的劲儿都没有,我瞧着都着急。你还嫌我给你弄湿了衣裳?我这是哭得有水平,谁跟你似的,哼唧了半天,雷声大雨点小,那泪珠子就挂在眼上,都不落下来。”

“你懂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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