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的外公还是如此的多疑。
楚璇寡淡地笑了笑,漫然而不在意道:“出嫁从夫,自我入宫那一日起,其实我就顾不得他们了。”
她微顿了顿,眼底有轻怨沉落:“从前我太傻,没想透这个道理,总想当个孝女,为了救父亲,为了挽救家族而差点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而到头来又怎么样?他们最爱的还是长在他们身边的儿女,对楚玥永远与对我不同。既然这样,我就安心做我的孤女,我对他们没有所求,他们也别来拖累我。两不相干,各凭本事地活吧。”
梁王目光锐利,射向楚璇的脸,似乎想要辨别一下她话中真伪。
楚璇抬起下颌,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梁王道:“你这话其实也没错。”他面容凛寒,缓缓道:“那么接着说说你是打算怎么处理与梁王府的关系吧,就像对你父母那样一刀两断?璇儿,我可是把你从小养到大,我跟你父母不一样吧。”
楚璇敛却了脸上的轻慢之意,无比端正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外公,娇唇浅靥,乖巧且诚挚:“外公,我是真得想做您的乖孙女的。”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我长大了,见到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没有小时候那么好哄了。我对您来说,到底是外孙女还是可利用可丢弃的工具,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当年我都快要定亲了,大舅舅在背后散播我和陛下暗通款曲的谣言,把一个闺阁里女儿家的声誉毁得一干二净。我倒如今都相信那是他为了向您邀宠而自作的主张,可是后来任凭谣言流传于世家坊间,您不是也听之任之了。你们就从来没有想过,若是那时陛下狠心不要我,我以后该怎么活?”
梁王面若凝冰,半点表情也没有,这小女儿家含嗔带怨的话根本打动不了他的铁石心肠。
楚璇也不在意,继续温平和煦地说:“要说我这位大舅舅,那可真是心机深厚,阴沉多思之人。我都遂了他的意进了宫,他还是不放心,借母亲之手往给我的香囊里塞了红麝粉。外公,我可只是贵妃啊,大周祖制,没有子嗣的妃嫔将来是要殉葬的。我若是乖乖听您的话,帮您把陛下从皇位上拖下来,这朝中勋贵要求我依制殉葬,您能费心保我活命吗?不能吧,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工具,凭什么要新帝冒着授人以话柄的风险去保?”
她清淡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把这些事都想明白了。过去的种种,都是我的命,我全都认,我谁也不怪,我也不记恨谁。可是往后的日子,我要依照自己的心意活,我要为我自己精打细算,我要学楚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旁人的事哪怕是我父母的事、您的事都一概跟我没关系。”
屋中一时沉寂,没有人说话。
梁王坐着,像是陈年老松般冷峻端稳,默了许久,突然抬起头看向楚璇,厉眸里闪着刀锋般的冰寒光芒:“你怀的这孩子有三个月了吧。”
楚璇听他陡然提起孩子,不知他意欲何在,下意识捂住腹部,暗含警惕。
梁王的声音渐变得悠然:“那红麝虽被磨成了粉,药力大不如前,可被它伤过的身子想要调理好,少说也得半年,加上孩子在你肚子里的这三个月,璇儿,你是从去年就知道了红麝粉的事,却一直隐忍不发?”
楚璇一凛,只觉有什么在脑子里轰然炸开,脊背被汗浸上,凉涔涔的。
她自以为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了,以为把说辞都尽量润色到最严密了,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梁王不愧是个老狐狸,抓住了这一点,果然顺着往下问到了楚璇最害怕的事:“让我想想,这九个月里可发生了不少的事,鸢儿不明不白地被杀,宛州的计划夭折,你当初可是在我跟前喊冤辩白,掉了不少的眼泪。若是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怀了异心,那我是不是可以认定,后面的事你都没跟我说实话?”
楚璇抚住腹部的手缓缓合拢,攥成拳,隐隐发抖。
这本就是盛夏,酷暑燥热,虽然书房里有冰鉴,可静心久坐才会生凉,像楚璇这样高度紧张地谋划算计,又兼恐惧渐渐漫上心头,不一会儿就觉浑身被汗浸透了,手心里都黏腻腻的,抚在柔软微凉的丝缎上,几乎要打滑儿。
不知是不是恐惧太甚,她竟觉得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不行,她得想法儿自救。
楚璇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如今跟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是一个人,还有孩子是依附她而生的。
这是萧逸和她盼望了许久的孩子,她一定得保住,她要带着他自封后大典上一步步走到萧逸的身边,从此他们会过上和美安乐、永不分离的日子。
这是她梦里的日子,是她期盼已久的,为了她的夫君和孩子,为了往后余生,她必须得是这世上最坚强、最聪明的女人。
她深吸了口气,无畏地抬头:“没错,我就是没说实话。”
梁王的剑眉翘了翘,脸上的阴鸷反倒淡了许多,生出些许好奇,仿佛没料到楚璇有胆量应承得这么痛快。
楚璇道:“我把萧鸢在宛州的计划泄露出去,不单单是因为对他有怨恨,还是为了向陛下表忠心。从那时起我就打定主意了,我得对他死心塌地,我得让他信任我,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能保护我,也只有他能给我想要的一切。”
她微微一笑,流露出小女儿的天真和挚情:“他本来就是喜欢我的,不然凭我做的那些事,在他手里死上十回都不止了。只是他不信我……这都是被您连累的,我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啊。我现在年轻貌美,朝他撒一撒娇就什么事都过去了,可若是长久不能与他交心,难保将来不会突然冒出比我更年轻貌美的女人,那我可怎么办啊。所以只能对不起二舅舅了,想要人信任,总得拿出些投名状的。”
梁王静若深渊地凝着她:“只是这样?”
楚璇平静道:“若那时能让我知道关于梁王府更多、更要紧的事,我会一样不漏全告诉陛下的。可我没有那种本事,你们也未见得足够信任我,所以我只能做到这地步。我知道外公心里在想什么,我可对天发誓,萧鸢绝不是我杀的,若您不信,想杀我为您的儿子报仇,那您杀吧,我知道一旦失了信任,好些话说得再圆,也都是徒劳。”
“该说的当初我都说了,您心里清楚,您从前放过了我不是因为您信任我,而是基于您自己的判断。我这么个小丫头片子,有几斤几两您也都清楚,我若是能扯得了那么大那么周全的谎,有那份本事。从前的好些苦我也吃不了。”
梁王深凝着她,面上无波无澜,手却在悄寂间慢慢抚上了刀柄。
轻啸浅咽,利刃出鞘,晃过一道刺目寒光。
楚璇的心仿佛紧拧成了一团,连呼吸都有些艰难,她下意识抬手牢牢护住腹部。
不,他不会杀她,她是众目睽睽之下进的梁王府,她怀皇嗣在身,杀她,所带来的麻烦远比好处要多得多。
冷滞的僵持下,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楚璇微微一愣,忙回头看向屏风,人影澹静落于薄绢上,悄无声息,仿佛刚才那点细微的动静是幻觉。
可她知道不是幻觉,刚才屋中极静,她凝神禀息,所以那点细微的动静才格外清晰,不可能被听错。
那个神秘人本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屏风后,哪怕她和梁王最针锋相对、最言辞激烈的时候都没有发出半点动静,为什么刚才突然……
难道他是故意的?
楚璇满心疑惑,却见梁王斜瞟了一眼屏风,竟将短刀收进了鞘里。
面容上还残留着方才的幽冷残酷,可声音却和缓了许多:“楚璇,你走吧,我做件好事,放过你了。”
楚璇一怔,蹙眉看他。
梁王斜睨了她一眼:“怎么?不想走了?想来祭我的刀么?”
楚璇一颤,忙站起身,朝他鞠礼,头也不回地快步奔了出去。
书房骤然安静下来,冷雾自冰鉴盖上镂雕的缝隙里飘出来,缭绕于周,将质地优良的陈设衬得缥缈虚淡。
“你这是什么意思?心软了?”梁王见屏风后的人没有出来的意思,便坐在原处,与他隔着一道屏风发问。
屏风后的人沉默片刻,道:“心软又如何?她不过是个女人,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想在乱局里给自己谋个生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