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2 / 2)

殿外传进一连串疾疾的脚步声,高显仁快步进来,在绣帷外道:“陛下,宛州战报。”

焦灼数月的宛州城下,终于迎来了开春后的第一战。

崇山峻岭,绵亘数十里,苍茫无边,拱卫着中间的城池。春天已悄然而至,但山峦之巅还残留着未化尽的雪,远远望去,犹如漫天遍野的缟素,在祭奠于燃燃战火中丧命的生灵。

梁王的铠甲上沾满了血渍,束冠歪斜,发髻凌乱,穿过一地哀嚎的伤员,快步进入帐内,楚晏正等在那里,见他回来,忙迎上去。

“父亲,你没事吧?”

副将上来给他脱掉铠甲,里头的深衣还算干净,只是袖角袂缘被浸出了血边。

他道:“没事,幸亏你带兵前去救得及时,不然……”他脸色铁青,仿佛滞郁难消,沉声道:“封世懿的这五万北衙军养精蓄锐多日,实力不可小觑,此战打起来必然艰难。另外,还有常景的那五万大军,这人倒是机灵,坐山观虎斗,任我和封世懿打得天昏地暗,就是不抻头,恐怕是在等着收渔翁之利,得防着他点。”

楚晏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可再抬头时,却是一片茫然,宛如是个不善权谋、毫无主意的儒将,只等着听从号令。

“那要如何防?”

梁王道:“我把暗卫和粮仓钥匙交给你,你替我稳定后方,防着常景来趁火打劫,今天入夜我就带兵与封世懿决一死战。”

楚晏心中暗喜,面上却是仓惶的表情,结结巴巴道:“决一死战?这是不是太急了些,要不要召诸将来营中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梁王厉声道:“我们的粮草已所剩无几,而封世懿呢?萧逸为这一仗下了大血本,粮草兵刃源源不断地往宛州送,可是我们……”他苍冷坚硬的面容倏然浮掠上些许悲凉,但很快敛去,只剩满满的讥诮,“不会有人管我们了,我们只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楚晏默然地看着梁王,心中滋味万千。

梁王抽出佩剑,拿起绸布细细地擦拭着上面残存的血渍,缓慢道:“你下去准备准备吧,等天一黑就来我帐里,我还有些事要交代给你。”

楚晏颔首应是,朝他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初春的天气,虽已回暖,但夜间忽起寒风,却带着料峭之意。

夜风把营帐前的幡旌刮得猎猎作响,上面黑色的‘萧’字与茫茫长夜融为一体,显出无尽的苍凉。

大军倾巢而出,皂靴齐刷刷踏在地上,有着震天惊峦的动静。

山野之间,布满闪耀的火光,宛如上天信手撒了一把星子,将这千年古道、山间老城映得犹如白昼。

梁王骑在白龙神驹上,于山巅遥遥俯瞰,群山浮延,一望无垠,笼在绯红的火光里,好一片震撼心扉的壮丽之景。

这锦绣山河,古往今来,引得多少英雄甘愿为之搏命,他不过是其中一个,若干年后,世人提起他,大约至多只会叹一句:当年有个梁王,也曾权倾朝野……

跃动的绯焰落入眸中,他心中一动,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奇女子。

彼时她韶光正盛,倾国倾城,而他亦是风华正茂,年轻气盛。

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偏偏她是胥朝公主,而他是大周梁王,中间隔着一道永远都无法逾越的鸿沟。

两人私定终身的那一夜,他拥着别夏,凝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手指轻划过她的眉梢,几分风流潇洒,却又含了几分认真在里面,轻轻道:“别夏,你别回胥朝了,留在长安吧,我让你做梁王妃,让你做皇后,咱们永远也不分开。”

却只换来别夏一声嗤笑,“内宠无数的梁王殿下是第几次这样说了?”

梁王眉眼微弯,漾起清风皓月般流畅自然的笑意,言语间却暗含深切,“第一次。什么内宠,姬妾,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守着你。”

别夏自他怀里坐起身,细娟的眉宇微蹙,压抑下身体的痛楚,拾起寝衣披上,歪头看向他,脸上挂着几许散漫微笑,“可你只是梁王,你的上头还有个做太子的兄长,如何能越过他?”

梁王沉默了许久,倏然笑开,略显落寞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别夏艳眸微凉,隐有不快,道:“你又笑什么?”

梁王将她揽入怀中,喟叹道:“我在笑,即便要了你又如何?你也根本不在意我的姬妾、我的内宠,你最在意的永远是帝位和权力,这桩买卖我可真是做得冤。”

别夏一怔,随即攀附上他,美艳至极的面庞落下一层澄澈无辜的纱影,她轻启檀口,娇滴滴道:“可是……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你了,你也要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反悔。”

梁王没有反悔,他这一生都没有反悔。

即便是两人被算计挑拨,反目的时候,他都没有反悔,只是可惜,那个时候别夏已经不相信他了。

战鼓已经擂动,自幽缓渐至激烈,和着疾风长啸,将他的思绪自回忆里拖拽了出来。

手抚上佩剑,心头突生出几分感慨。

他比别夏多活了四十多年,可这一生的际遇却是无比的相似,大约都要败在‘命数’二字上了。

至于他们的儿子,能不能填补他父母的遗憾,也要看他的命数了。

梁王感觉到无比的轻松,四十多年的孤寂思念,终于要到尽头了,前路是天地辽阔,山河幽远,就如他曾经拥有过的那般。

幡旌摇动,遮天蔽月,迟暮的老将自千军万马中疾奔而出,骏马嘶鸣,仰天长啸,唱出了这一场横亘几十年岁月大戏的落幕之曲。

梁王本以为这会是一场血战,但没想到,败退的速度远超先前所预料的。

因为甫一开战,一直坐山观虎斗的常景便率五万崖州军驰援封世懿,两路人马就像预先商量好了一样,甚是默契地对梁王所率大军合掎围攻,将他重重困住,钳制住精锐先锋,扼断了后路援军,以迅雷之势火速占据了先机。

梁王命人放出信号弹,向驻守城中的楚晏求援,然而一直等到夜色消散,天边露出一线鱼白,宛州城的城门始终牢牢紧闭,没有一兵一卒被放出来。

徘徊在耳边的杀戮声渐渐消止,山道上尸体遍布,不时传来兵戈刀刃相撞的锉响,已显得那般徒劳无力。

败局已定,回天乏术了。

梁王在心腹精锐的护卫下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了宛州城门前。

城楼静立在微熹的晨光里,清风和煦,吹起城堞上沉落的枯叶,顺着风劲幽幽回旋,轻飘飘的落入尘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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