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又退了回来,笑道:“干什么呀?您怎么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说了吗,阿留最可爱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宝贝,比我这小混蛋强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没有我,不是还有阿留吗?好了啊,不许哭了,哭多了长皱纹。”
他越这样说,太后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横流,凄凄惨惨,抽泣道:“你不光是个小混蛋,你还是个小笨蛋,我为什么疼阿留啊?还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临死前把你亲手交到我怀里,我这一辈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没有了你,那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么都不剩了。”
萧逸被她说得红了眼,仰了头好半天,才把将要出框的泪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给太后擦眼泪,边擦边道:“别哭了,别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从前过什么样的日子,以后还过什么样的日子,不会有人欺负您,不会让您吃苦,什么都不会变的。”
太后赌气似得跺脚,哽咽道:“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儿子!我要儿子!”
“您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嘛。”萧逸给她把泪抹干了,指着她恫吓道:“不许哭了啊,大战在即,女人哭不吉利……”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一动,看向站在太后身侧的楚璇。
她眸光深凝地望着他,妆容细匀精致,如桃花灼面,干净明媚。
这样想一想,好像自从他跟她说过大战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后,她就真得再也没哭过了。
那边太后止了哭声,拉扯过萧逸,琐碎嘱咐了他些事,萧逸耐心应下,又反安慰了她一会儿,才终于脱出身来,迎着漫天夕阳余晖,一路奔去宫门。
他想回头看看,看看他的儿子,他的母后,还有他的璇儿,可是强忍住没有回头。
这一去注定刀剑血雨,厮杀不绝,他不能再让自己陷入儿女情长里了,得尽快收拾心情,平复下情绪,保持冷静的头脑,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增加胜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面里尽快透出重围,扫除奸佞,安定河山。
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这人世间有他难以割舍的爱恋,他不想放手,不忍离开。
……
宛州的局面比萧逸想得更加糟糕。
梁王所率残兵的逃窜人数已十分庞大,封世懿和常景还不敢在这上面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骑兵追击,因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们拿不准是不是萧佶的诡计,故意想要耗费他们的兵力,趁驻军疲惫之际再给予痛击。
封世懿将事情原委禀奏给刚到宛州的萧逸,萧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们,剩下的、还没来得及逃的要严加看管,还有……朕要见一见梁王叔。”
那曾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关押在连营西南隅一个不起眼的小帐子里,手脚都被镣铐锁住,盘腿坐在毡毯上,正闭目养神。
萧逸挥退了众人,独自进去。
梁王年纪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战负了伤,受不得寒,要求给他的营帐里放几个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让他有个好歹,便皆应准,命人在营帐四角各放了一只炭盆。
银丝炭被烧得‘荜拨’乱响,还有一阵阵沉灰味的熏气迎面扑来,萧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面前。
梁王似有所感应,睁开了眼,掠了他一下,随即笑道:“你果然来了,真是好胆识啊,年纪轻轻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谋略,莫怪我要输给你了。”
萧逸悠然看着他,缓慢道:“该来的总也躲不过,况且,朕想亲自送梁王叔一程。”
梁王面容沉定,半点惧色也没有,宛如还是那个在朝堂上搅动风云,袖揽权柄的亲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这么多年,为了除掉我也谋划了这么多年,这个时候了,自然要来看看我这个阶下囚。”
“不,朕就是想亲口问问你,当年,母亲在怀朕时,那些补药里的当归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
梁王痛快点头:“是我,我就是不想让你出生。你说你的三个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人都说你是应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么觉得这天意这么讨厌呢。”
萧逸丝毫不为他言语中的攻击所动,仿佛已懒得跟他多费唇舌,只平风静水地看着他,道:“你承认就好。欠下的血债要还,欠下的人命得偿,你就安心上路吧,等到了地底下见着父皇,别忘了替朕向他问安。”
说罢,他转身想要走,梁王却自身后叫住了他。
“皇帝陛下,我一事想问。”
萧逸顿住步子,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只等着他的下文。
梁王默然片刻,道:“璇儿是我的外孙女,就算她的父亲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长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面上跟我们翻了脸,可是……你当真信她吗?”
萧逸未加思索,干脆道:“信。”
梁王一怔,追问道:“那她信你吗?”
“信。”回答亦是笃定的。
梁王问:“为什么?”
萧逸却觉得好笑,“信与不信跟身份没有半点关系。璇儿是你的外孙女又怎么样?朕的爱与信任都是给她这个人,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孙女没有相干。”
梁王一怔,混浊的眸中透出些许怅然,执念于往事许久,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透悟,信与不信,跟身份是没有关系的,只关乎于对彼此是不是真心。
真心,这兴许是他和别夏之间不曾有过的东西。
别夏,大概是真得从来没有给过他真心,所以当初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半点信任都不愿予他。
他低了头,神情颓丧,已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而只是一个落拓伤慨的迟暮老人。
萧逸不愿再看他,拂开垂幔,出了营帐。
这是他自四岁起便在苦心竭虑想要斗倒的敌人,终于这条艰辛卓绝的路算是到了尽头。只是没有料到,那为梁王准备好的牵机药还未送进营帐,他先一步挥剑自刎了。
据说那柄软剑是藏在腰间的,趁守营士兵用饭时,偷偷拨出来,朝着自己脖子狠狠来了一下。
血溅上营帐篷布,场面惨烈至极,许多人都看见了,不多时便在营中传开了,自然也传到了俘虏营里。
那七万追随梁王而来的晏马台守军如今只剩三万,听闻老主人惨死,举营愤怒哗然,当夜便有大规模地暴乱,封世懿和常景领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镇压住,可还是没能阻挡又跑了几千人。
接下来几天,驻军受到了数次猛烈攻击,甚是有几次在迎敌之际,冲进了刺客,直攻向萧逸的龙帐,幸亏楚晏提前察觉出异样,率兵护卫在龙帐附近,才把这帮刺客斩于马下。
但奇怪的是,这愈战愈勇的叛军打的却是梁王世子萧腾的旗号,他们声称梁王冤死,君王无道,奉世子之命前来斩杀昏君。
而萧逸最为忌惮的那十万宛洛守军,自始至终都稳稳地驻扎在长安郊外,未有异动。
重云团织于天边,阴沉欲雨。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