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暮云人可没有这种习惯,以你的细心要扮演一个商贾,哪里能有这种贵族做派?只能说是你原本就不饮酒,无论是作为姬玉还是叶思臣,你应该用某种方式换了酒吧?”
“那百毒不侵呢?”
“我只是猜想,因为每次你用毒粉的时候都没有服用解药。当然也可能是我没看到,后来你给了我防身用的毒药,为了验证我就给你下了毒。”
对面一阵静默,我能猜想到姬玉现在无话可说的表情。
我于是笑笑说道:“你一点儿事儿也没有,我准备好的解药也白费了。那之后我才确信你百毒不侵。”
“至于你怕黑,也是猜想。你每次入夜之前就会点灯,睡觉都要留一盏火烛,之前我们在野外生火的时候你也不会离开火堆太远。”
“或许我只是喜欢亮堂一些。”
“可是你的脉搏现在跳得很快,我们被埋了这么久你整个人还是很紧张,在寂静无声的时候尤其明显,这不是因为你怕黑么?”
“……”
“至于韩伯,他身上的荷包是聆裳的绣工。我曾看过他的账簿,他使用燕国的记数方式,这应该并非巧合。”
姬玉这段时间让我跟着韩伯学理账目,我便发觉姬玉还有许多暗地里的产业放在像韩伯这样的人手中,那些是什么人呢?为何对姬玉如此忠诚?
当年燕王室血脉因瘟疫死绝,是韩丞相意欲夺权篡位结果挑起燕国内乱,三大家族韩氏冯氏杜氏各自为战,结果被各国联合趁虚而入彻底灭了国。当时各路诸侯打的是为了匡扶正义的旗号,燕国亡之后就将篡位的韩氏一族全灭。
只是当时讨伐的诸侯太多,各怀鬼胎,因为瓜分燕国的事情险些再打一仗。后来周天子出面调停,将每个诸侯的利益都安排妥帖,这才避免一场大战。也就是从那之后周收回了燕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天子也名声大噪威望甚高。
燕国内乱时姬玉还在燕国做人质,那时姬玉已是燕国少宰,韩氏主家是保不了,保下一些旁系还是可以的。想来他这些暗地里的产业,是交给当年他保下来的这些韩家人看管的。
从燕国内乱开始到今天也有八年的时间,他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布局了,这么多的暗产,这样庞大的一张资金和情报网,这些忠诚的仆人。怪不得他的游说从未失败,他的建议从没失手,实际上他自己就拥有左右一场战争的力量。
我遇到过这么多人,君主,将领,臣子,也曾在他们中周旋,可我从没遇见过一个像姬玉这样可怕的人。
姬玉哈哈笑起来,震动从他的胸膛传到指尖再传到我手里,他说:“你这个人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拼凑出全貌,就算是我不说的不想说的你也能慢慢猜出来,真可怕啊。我总觉得我们有一天会同归于尽。”
那就算是承认我的猜想了。
“宋长均说他认识的姬玉公子爱饮酒,胆子极大,你又曾经中过绝息毒。为什么现在会变得截然不同?”
“……我们该想想怎么出去了吧?”
“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把他的话还给他,并且补充道:“我们都被压住动弹不得,只有等别人来救。”
姬玉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从指间感受到他稳定有力的脉搏和紧绷的皮肤,像是被拉紧的丝绸上跳动着心脏。
噗通,噗通。
噗通。
“你知道我中过毒,然后解了两年的毒。”他缓慢地开口。
“嗯。”
“解毒时我曾经失明过。”
“……你失明了多久?”
“一年。”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毒解便复明了。拜这绝息之毒所赐,自此之后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适宜再饮酒。”
他说得很轻松,好像那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旧事,只是他的皮肤一直紧绷着从未放松。
我们之间有片刻的安静,尘埃的味道弥漫在这个逼仄矮小的空间里,令人感到难以呼吸。我轻轻叹息一声道:“还没有人要救我们,我们不会真的死在这里吧。”
“那也实在太荒诞了。”黑暗里他的笑声响起来,说道:“我对这个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还一无所知。前几天我遇到宋长均,他跟我说虽然他从小和你一起长大可是也不了解你,自从你母亲过世之后就没人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没有什么秘密,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
似乎是因为我太轻易地松口令人惊讶,又或许是问题太多无从问起,他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又为何故去?”
这个问题就有些遥远,我脑海中依稀浮现出那个明媚爱笑的妇人,她总是一声声地叫着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叫出高低不同的音律来。
“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她的手中。”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回忆着她的生平:“她是孤儿,小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过得非常艰难,最大的愿望就是摆脱贫苦,过上安稳悠闲的日子。于是她努力成为小有名气的伶人,接近父皇,如愿被纳为如夫人。默默无闻远离争斗,在后宫过着她想要的安稳日子。即便是最后生病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幸福的,在我七岁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亲其实很聪明,常跟我评说后宫夫人们的各色手段,一向是很准的。或许她可以争一争,只不过她不想罢了。
我的母亲相信人各有命,除了临死时嘱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抚养之外,对我没有什么别的关照。她一生里最爱她自己,为了自己而活,从没有依靠过谁,既不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潇洒。
姬玉悠悠开口:“你就没怀疑过你母亲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亲出身伶人,她的身份在宫里众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父王又极少宠幸于她。这样的夫人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以至于她的死没有一点风波。后来我暗自调查过,她没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甚至连被利用的价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姗姗来迟的太医,譬如从不曾关照母亲的父王,譬如我们那间背阴潮湿的房间。可恨这些又有什么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这么说,好像你一直以来都过得很好,谁也不怨。”
幼年丧母,及笄时国破家亡,婚约被废,与姐姐一起颠沛流离继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胁做婢女。如此看来我的日子可能很难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过得不好,但是实在是没有谁好埋怨,从小便是如此。”
让人绝望的是,所有那些艰难困苦彻骨之痛,那都不是谁的错。翻来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轻描淡写的时运不济。
你之所以蒙受苦难,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我大概是,运气不太好吧。”我轻轻笑着说。
他那边安静了很久。
我想我过于凉薄,居然让同样冷酷的他也震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