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棋子停在沈白梧苍白的掌心,他望着那棋子慢慢道:“我年少时善于对弈赢遍九州,在燕国我赢了姬玉之后他便向我学棋,就这么成了朋友。他聪慧过人学得极快,若不是因为……或许他能赢我的。”
“从燕国回来之后我便封棋不下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沈白梧说,姬玉是他的朋友。
我并没有仔细揣测过他们的关系,却从沈白梧寥寥几语描绘的过往里感觉到他们曾经有过的亲密,和如今的古怪。
沈白梧与我下棋时我就能从他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专注强势,是十年前出类拔萃的赵国世子,没有一丝沉重和厌世,生气勃勃骄傲的少年。
那两人一个优雅沉稳善棋善政,一个桀骜不驯爱琴爱剑,却都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不该活成现在这的样子,他们本该明亮顺遂众人仰望本该幸福。
裴牧,燕王和燕世子他们毁了当世最好的两个少年。
他们确实罪有应得。
沈白梧苦笑一声,说:“姬玉明知道只有我能赢他,他这般既逼我重新拾起棋局教你下棋,也逼你全力与他对弈,倒像是双重试探。”
我闻言不禁觉得好笑。
他这是做什么,明明是他要把我送出去的。
凭什么他想放弃就放弃,想反悔就反悔,还来试探沈白梧有多在乎我,我有多坚定要离开他呢?
我从沈白梧的手心拿起那颗黑色的棋子,对他说:“成光君,您可否教我下棋?”
沈白梧闻言看着我,他目光闪烁了一会儿,再次问道:“你真的想要自由?”
“是的。”
“我或许比不上当年那么厉害了。”
“还有我呢,您再加上我就够了。而且您太谦虚了。”
他瘦削的脸上慢慢地浮起一个笑容,然后点点头答应了我。
在和我下这一局棋之前,沈白梧在长久的沉默和出神中应该就已经有了决定。沈白梧已经八年不下棋了,却愿意为了我的解药破例。
我不禁问道:“成光君,你为何愿意帮我呢?”
沈白梧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他说道:“当初把你要来,没料到姬玉会答应。但是到底是把你卷进了这些事里,我应当为你负责到底。更何况这些日子里你悉心照顾我,我看在眼里,铭感五内。”
他边说着边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沈白梧气色虽然不好但是五官生得是极好的,因为苍白如雪反而有种干净到底不容侵犯的感觉。
就如同他住所的名字——雪明。
这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我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么?
“成光君,你是不是想要我留下来,留在你身边?”我问道。
这段时间我们相处得很好,我能感觉到沈白梧对我若有若无的依赖。有几次他开口问我——你有没有想过……却又不再往下说,我猜他是想要我留下。
沈白梧愣了愣,手里的棋子撒落在棋盘上。他似乎被这声音惊吓到,沉默片刻低眸道:“你不必在意这些。”
“成光君不想我留下来么?”
沈白梧低低咳嗽了两声,面色有些窘迫。
我看着他的反应便确认了心中所想,笑道:“成光君,若我能得到自由,我愿继续留在你身边照顾你。不过如果有哪一天我想走也希望您不要拦我。”
“你真的愿意?”一阵静默之后,沈白梧低声问道。
“非常愿意。”
“那自然……很好。”
沈白梧有些尴尬地低咳几声,说自己饿了,我便笑起来离开房间去厨房拿宵夜来。
走在路上夜风阵阵,吹来初夏的青草气息,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我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沈白梧会想要我留下来。当年他自请废去世子之位,自请退婚,就连仆人也不肯长久留用,孑然一身何等决绝。
或许这么多年了,沈白梧也会寂寞。
他的一生短暂,还是想要能抓住些什么。比如说某个不睦的朋友,比如说是这个凉薄的我。
仇道
沈白梧开始一边重新钻研棋谱一边教我下棋,他的教学方式和姬玉简直如出一辙,或者说是姬玉的教学方式与他一脉相承,我适应得很快。沈白梧倒是常常觉得惊讶,他说他知道为什么姬玉喜欢教我下棋了,像我这样有天赋的进步如此之快的学生,教起来也觉得愉悦。
每当听到他的赞扬我便笑笑。说来也奇怪,明明姬玉也经常对我说这样的话,为什么沈白梧一说我就信了,姬玉怎么说我都不信呢?
近来顾零耐着性子等沈白梧告知他真相,没事就总跑出去打听那个冒牌琴师的消息。青矢琴师因为得到姬玉的称赞,一下子就在陵安出名了,人人都说他是沧海遗珠大器晚成。现在他正炙手可热,各个贵族世家都邀请他去演奏曲目。
顾零有一次还跑去一位国公家听墙角,回来气得在院里练了一下午的剑。他说那青矢演奏的大都是姬玉写的曲子,明明没有写曲子的天赋,还四处招摇撞骗自以为真的厉害。
他在院里练剑时我就和沈白梧在亭子里下棋,听到他义愤填膺地骂完青矢,又不情不愿地肯定青矢的琴技确实厉害。
姬玉的曲子向来指法华丽复杂,极少有琴师能完整弹下来不出错。而青矢功底深厚琴技高超,居然能弹出姬玉当年的味道。
“他们都夸青矢的琴技出神入化,有一双巧手。我去他奶奶的,他们是没看过真正的出神入化!我哥都说,姬玉那双手才是真正的灵巧,他的泛音简直绝了,那才是生来就是要弹琴的手。”
脱口而出顾漆的名字之后,顾零眼神暗了暗,轻声道:“顾漆最喜欢姬玉的曲子,所有的都喜欢。”
我看顾零神伤,便岔开话题道:“这么说来,这位琴师现在很是春风得意?”
顾零的怒气立刻重新回来,他手腕一扬,剑就自他手中飞插入墙壁,墙灰撒落,银光闪烁。
“是啊!还自比伯牙师旷,我恨不能把他揍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