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节(2 / 2)

“那就在此处吧。”

王和找了个最近的岩石块,浑不在意地坐下去,单手托着下巴,目光注视着镜湖对面的风景。

谢蕴昭则盘腿坐在草地上,泥土微烫,草叶上有瓢虫飞快爬过。

“我先讲一个。”短暂的思索过后,王和像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许云留,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没有?晴雪苑里有灵根、能修仙的人,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而且都是男子。”

谢蕴昭手里把玩着一枝树枝。她不动声色,懒散应和:“是啊,好奇怪哩。不过,这是一个故事么?”

“我要讲的故事和这有关。”王和的声音像夏日中一道飘飞不定的风,带着古怪的凉意,“故事的名字叫‘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听上去是很危险的故事哩。王和小兄弟,你这样说那我可就不敢听哩。”

话虽如此,谢蕴昭却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她懒懒散散地坐在草地上,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地面,好像一个最常见不过的偷懒学生,正无所事事地和人吹牛,消磨时光。

王和看她一眼:“你可真有意思。”

“你继续讲好哩。”

“那我就继续讲了。”王和说,“很久之前,平京城里生活着一个官员。他虽然来自地方上的世家,本人却在朝廷担任要职。他们一家都是普通的凡人,原本和山野精怪没什么关系,直到有一天,官员发现自己府上的家仆拥有灵根。”

谢蕴昭用树枝在地上戳来戳去,划出一些没有意义的笔画。她问:“然后哩?”

“虽然灵根很稀少,但毕竟长在家仆身上。官员不愿意栽培家仆,因为修士都高高在上,除了血缘至亲,很少有人愿意为凡人所用。于是,官员不禁想:要是这灵根能像珍稀的花木、金银一样,拿出去做交易,这该多好?但谁都知道,灵根存在于灵魂之中,不可能被剥夺。所用官员也只是想想罢了。”

王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直到官员投靠上了一个大靠山。他才知道,原来灵根也可以被掠夺。得到灵根的凡人可以变成修士,被剥离灵根的人则会连灵魂也消失。”

“告诉官员这件事的人,是那位大靠山的……女儿。”

王和面上出现了一种有些奇异的神情:有些憧憬,又有些痛恨。

“一开始,官员觉得这种做法太残忍了。但那女郎告诉他,这只是暂时的。他们一直在寻找让所有人都可以修仙的办法,只不过所有回报都需要有付出。现在他们只能转移既有的灵根,但将来一定可以找到让普通人不依靠灵根也能修仙的办法。”

“这是……有利于天下苍生的大好事。暂时牺牲一两个人,不算什么。”

谢蕴昭划着树枝的手一顿。

“我说,那为什么那个女郎不自己去牺牲哩?”她抬起头,“她好像也很厉害的样子哩。”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且……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牺牲?”王和古怪地笑了一下,“那位女郎其实……身具妖类血脉,传承了很厉害的天赋神通。但是,因为她……反正,她的亲人都十分厌恶她。”

“厌恶她,却又想利用她的天赋。所以从七岁到十三岁,女郎每一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水深火热?世家女郎的水深火热,难道比天天种田还辛苦嘛?”

“我不知道,我没有种过田——那女郎也没有。”王和慢慢说吗,“但那六年里,她每天都会被人抽出血液、灌下难喝的药、浸泡疼痛异常的药浴,因为她的族人想找出她能力的缘由,就像他们一直在悄悄探索如何培养灵根一样。”

谢蕴昭说:“那就很奇怪哩。那女郎不该特别憎恨、讨厌她的族人嘛?为什么还要帮他们做事,去害那个官员的仆人?”

“她不是在为那些人做事。她是为了……一个后来救了她的人做事。”

王和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红晕,像是热的,又像是激动。他的眼睛也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显出一点过于激昂的亢奋。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有人救了她。那个人让她得以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活下去,能够拥有自己想要的名字,也不需要再天天承受痛苦的折磨。所以,作为回报……”

“女郎也想要实现那个人的愿望。而那个人的心愿,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修仙,这样一来,今后就没有仙凡之别。凡人不需要再为果腹而汲汲营营,官府也能轻松消灭野外的妖兽,然后世家……世家也不会再折磨像女郎一样的异类。”

他的表情里有一种极度的天真和偏执。但天真和偏执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如此坚信自己所说的那个幼稚的未来,并为之付出了真实的努力。

谢蕴昭用树枝在土地上写出一个“女”字,然后又划掉了。

她说:“那个女郎听上去好好骗的哩,蠢得让人没话讲。”

王和表情一沉,眼神中的恶毒漫出来些许。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反正,既然女郎能受苦,别人为什么不能受苦?最后,她顺利地说服了官员,让他心甘情愿交出那名仆人。后来,那个仆人的灵根被拿去给了一名十分优秀的世家子,正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王和注视着阳光满溢的晴雪苑,说:“说不定那个继承了别人灵根的世家子,此时正好就在书院念书呢。他半点不知道自己吞噬了一条无辜的人命,也许还满口仁义礼智信……这么想想,可真是有趣!”

他咯咯笑了半天,又偏头看来,问:“怎么样,是个好故事么?”

“莫名其妙的故事。”谢蕴昭宛如一个在茶楼中刁难说书先生的恶客,拍着树枝找茬,“那个仆人好歹也是大活人一个,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的死因……”王和有点为难地思索半天,像是一个人在回忆很久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最后,他恍然地点点头,眉宇带出一丝轻慢和厌恶:“哦对,他一个卑贱的仆人,竟然偷偷爱慕那位女郎,还妄想同她当面说话。自然了,他就被女郎……被女郎的家仆打死了事,正好得用。”

谢蕴昭握紧树枝,然后又继续当好一个“恶客”,不满道:“什么,那这怎么叫‘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哩?”

王和嗤地一笑,漆黑无光的大眼睛凝视着她:“因为……听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听了这个故事的人,很可能会遇上不幸。他可能会死于意外,可能会被害怕秘密暴露的大人物杀死。”

“那你怎么还没遇上不幸哩?”谢蕴昭满脸不信。

王和歪着头:“也许是因为,我一直都在不幸之中。”

“我觉得不是。”

谢蕴昭站起身,踢了踢腿,将地上的笔画全部踢没。她居高临下看着王和,说:“我觉得,是你还没有遇到真正的不幸哩。”

……

谢蕴昭离去后。

瘦弱的青年抱着膝盖,坐在梨树的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