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先帝有先帝的打算,为祖宗江山,为朝堂社稷。”
景王道:“有些事,她虽不尽赞同,身为皇后执掌六宫,却必须要与先帝站在一处。”
景王看着云琅:“那时先皇后将你硬押在宫中养伤,又搜出你身上虎符,交给大理寺硬结了案,其实清楚你有多难过……”
云琅哑然:“我从没因为这个生气。”
“先皇后知道。”景王道,“先皇后说,你心里其实什么都清楚,所以不生她的气,也不生先帝的气。可你难过,于是这一桩桩事就都变成了刀子,叫你自己生吞下去,一刀一刀剖穿了心肺脏腑。”
云琅如今与萧小王爷交了心,已不愿再困于这些过往,笑了笑:“心肺脏腑也早长好了。”
他弄清了景王的立场,心中便已落定大半,并不打算再多耽搁,起身道:“喝你的酒罢,我还得回府。回去晚了,萧小王爷说不定要疑你将我扣下,来你府上要人。”
往事已矣,云琅少有归心似箭的时候,没了耐性多留,起身出了观景亭。
“先皇后说!”景王被押着背了少说几页字,急追了几步,扒着亭柱飞快囫囵背,“你若因为没赶上丧礼,没能回来守孝,总耿耿于怀,便是叫端王家的孩子染了迂腐古板的破脾气!莫怪她看你来气,去梦里打你的屁股……”
云琅背对着他,微微一顿,重新站稳。
“端王是叫人以全府性命威胁,为保妻儿,才会自殁于狱中,不怪你救援不及。端王妃自尽宫前,也全不是因为先帝昏聩不理,而是贤王早交代了镇远侯,将嫂嫂拦死在宫门外,更要以携剑闯宫为名污她与端王有谋逆之心,要将端王府满门抄斩!”
景王知道云琅脾气,深知话头一停他便要走,大口深吸气:“还有……还有云家!证据是先皇后亲手掀的,案是先皇后亲手翻的,镇远侯府举族投了贤王,无辜者早除了籍事先遣散,有罪者明正典刑,没有枉死的!累累血债一分一毫也不在你身上!”
景王喊得眼冒金星,仍不敢停,追着云琅喊:“还有那个大理寺卿!先皇后说了,叫你莫怕,谁敢欺负你,她便趁夜入梦,亲自去找那人算账……”
云琅扶了假山石,静听着景王一口气当胸连捅十八刀,扯了扯嘴角,低声道:“知道了。”
“还有!”景王摸出一方明黄织锦,追上来,递给云琅,“这个是先皇后给你的,说若有一日襄王谋逆,刀兵相见,你该用得上。”
云琅头也不回,将那方织锦接了:“还有么?”
景王立在原地搜肠刮肚,尽力想了一遍:“……没了。”
云琅点了点头,将织锦仔细叠好,揣进怀里。
他已没了半分心思多留,四下里一望,草草寻了处顺眼的围墙,径直出了景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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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愈深。
老主簿带人烧好了热腾腾的汤池,只等着两人回来下药包,守着门张望了半个晚上,终于见了回来的云琅。
“小侯爷!”老主簿忙迎上去,“您不同王爷在一处吗?连将军回来了一趟,将您的亲兵带走了,说是有要紧事,可办妥了没有?”
云琅叫他拦住,定了定心神:“萧朔在办,怕要晚些回来。”
老主簿一怔,借着风灯光亮,细看了看云琅神情。
云琅被他看了几眼,有些无奈,笑了下:“饿了。有吃的么?劳您大略上些。”
“有有,后厨一直备着。”老主簿忙点了头,略一犹豫,又试探着扶了云琅,“可是在外头遇了什么事?王爷……”
“不关王爷的事。”
云琅道:“我去内室歇一歇,劳您帮我守着,不要叫人打扰。”
老主簿应了声,仍神色不安:“不论什么事……都不准扰吗?”
“不论什么事。”云琅笑道,“小王爷回来,叫他在窗户底下蹲着。”
老主簿不再追问,替他扶了门,低声应了是。
云琅稳稳身形,进了书房内室,和衣躺下。
老主簿悄悄进来了几趟,照王爷素来的吩咐,点了一支折梅香,将灯熄得只剩一盏,轻手轻脚放在了桌案上。
暖融静夜迎面覆拢下来,云琅在沁了暗梅香的月影里睁开眼睛,躺了一阵,又重新闭上。
……先皇后。
先帝宽仁慈祥,自小便纵宠他,相较之下,先皇后反倒是更严厉的那个。
小云琅的天资再高,练武也是水磨工夫,须得日日打熬筋骨,难免有耐不住无聊、忍不得枯燥,累得爬不起身的时候。
先皇后从不准他耍赖,每每将小云琅轰出去,伤了疼了便上药,上过药缓过来,又将他接着拎回演武场,再往腿上绑了铁块去走梅花桩。
云家以武入仕,先代家主随开国太祖皇帝打天下,由贴身侍卫一路拼杀到了镇国大将军,受封镇国公。
本朝没有世袭罔替的规矩,若后人不能再凭本事挣来功劳,袭的爵也要随之降阶。传到先皇后一代,已只剩了镇远侯的爵位。
先皇后是家中长姊,将几个弟弟连拉带拽管教成人,惯了雷厉风行,从不知心软为何物。后来入了宫,一时不慎叫家里出了个不肖子已很是糟心,绝不准云琅再如他老子一般不争气。
小云琅听这段家族履历的时候,正叫先皇后按在榻上揍屁股,疼得一嗓子从延福宫喊到了文德殿。
先皇后太过严厉,小云琅一度还很是叛逆,收拾了小包袱抹着眼泪,决心今后都去找先帝一起睡。
……
后来先帝的确偷偷将他藏起来,让小云琅在文德殿睡了三个晚上。又和小云琅一起老老实实坐着,叫先皇后训了半个时辰。
云琅想了一阵,扯扯嘴角,轻呼了口气。
现在想来,还很是怀念先皇后的巴掌。
先皇后只在读书习武上对他严厉,逼他不准懈怠,不准学纨绔子弟的荒唐习性,却从不在别的事上苛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