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战, 心力体力耗去大半,已看不出在京中精心养回来的些许分量。云琅身形又瘦削得有些单薄,筋骨却已蕴进劲韧力道,熟悉的心跳稳定抵在他胸口, 再不像昔日一般,轻飘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不见。
萧朔回抱住云琅,掌心覆落在少将军背上,慢慢抚了抚。
云琅在他臂弯里静默,低头埋进萧朔颈间,寻着熟悉的地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萧朔颈间一痛,覆在云琅背上的手轻按,疑惑低头。
“一派胡言。”云琅道,“我几时不敢去见——”
萧朔轻声:“什么?”
云琅顿了下,在心里过了一遍那四个字。
他在萧朔怀间立着,肩背无声绷牢,静了一刻,低声慢慢道:“父王——母妃……”
应着这一句,揽住云琅的手臂倏忽收紧。
仿佛忽然迸出积蓄压制了太久的力道,劈面覆落,倾泻而出,将他整个裹牢。坚实有力的心跳透过胸骨,一下接一下,透过衣料,连同暖热温度一并抵在云琅心口。
云琅说了这四个字,肩背绷得微微发颤,气息却仍是定的,迎上萧朔视线,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意,与往日却都全然不同。
云琅垂着目光,锋秀眉眼叫月色映着,脸上虽仍不带多少血色,眼底却淬出一点明净的亮来。
他立在那里,几乎又回到了旧时叫萧朔领回端王府的时候。
他们两个都还小,云琅被萧朔领回家,由端王手把手带着教舞刀弄枪、骑马射箭,被王妃摸着脑袋比量身架,细细做好了暖和的冬衣,拉过来试合不合身时,还要将一只手拉过来,悄悄塞上一把刚剥出来香热甜糯的嫩栗子。
上房揭瓦的小侯爷,撸袖子哇呀呀同人比武的小将军,那一刻竟全都寻不见了。
小云琅叫王妃含笑拢着、立在端王视线里,乖得全不亚于端王府的小世子。穿着新衣服同萧朔一起去书房,走路都不往依着往日里的习惯往高处蹦,稳稳当当迈步,努力收颔挺胸挥着胳膊。
萧朔胸口烫开鲜明滚沸,抬手想要去拭云琅眼尾,抬到一半,却又牢牢将人抱回去,吻上隐约冰凉的水汽。
“我没不敢在梦里见他们。”
云琅咬着牙关,低声嘴硬:“谁不敢见了,我没有……”
“我不敢。”萧朔抚了抚他的额顶,轻声道,“我把你照顾成这个样子,是我愧对父王母妃。”
云琅说不出话,只摇了摇头,用力握住萧朔的手臂。
萧朔由他握着,臂间添了些力,揽住云琅肩背。
云琅如今能走得动,也已挨得住心脉牵扯。察觉到背后力道,正要说话,眉睫间已落下来暖融的轻触:“闭眼。”
云琅怔了怔,在安稳暖意里阖上眼,任由萧朔将自己抱了起来。
两匹马这些日子也聚少离多,正缠缠绵绵地交颈磨蹭。萧朔命人解开白马缰绳,替云琅解了披风,将人揽在怀间,一并上了黑马。
两人共乘一骑,纵然没有披风拦去夜间凉意,背后也是暖的。
云琅背后贴着萧朔的胸肩,察觉到有力的手臂牢牢环过身体,索性也尽数放开了力道,向后靠进安稳至极的温存静宁里。
他今夜睡到一半便再睡不着,以为萧朔去找了景王,原本还不曾多想。偏偏景谏刀疤一个接一个生怕他不起疑,险些将欲盖弥彰写在脸上,在屋里来来回回进出个没完。
云琅早已没什么信不过萧朔的,只是叫这些人再三撩拨,实在压不住好奇。
左右睡不着,云琅索性三言两语套出来了萧朔的去向,收拾利落悄悄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躲在阴影里悄悄吓小王爷个跟头。
摸到国狱,恰好听见襄王叫几个人按着,叫油盐不进的琰王殿下气得几乎暴起噬人。
……
“你方才……同襄王说。”
云琅阖了眼,低声道:“昔日的情形密辛,要他尽数写出来——”
“此事没得商量。”萧朔拢了拢手臂,叫云琅靠得更舒服些,“一定要做。”
琰王殿下罕有这般独断专行的时候,云琅一怔,不禁哑然:“……不商量。”
在听见狱中对话时,云琅第一桩闪念,其实也想过此事多少有些不妥。
于他而言,过往之事若能理顺说清,自然一身清白干净。但此事归根结底,无非些许坊间评说流言罢了,其实也早已没甚干碍。
倒是襄王与皇上败局已定,要翻旧账到这个地步,只怕多多少少还会引起些朝中畏惧忌惮。
云琅在月下立了一刻,终于彻底想透,决心去他大爷的朝中畏惧忌惮。
萧朔给他的这一片真心,一寸一毫,他都要好好收着。
“不是要同你说这个。”
云琅靠在萧朔肩头,扯了扯嘴角,含混道:“是我当初……阻拦镇远侯时,有些不威风。”
萧朔低头:“不威风?”
云琅讪讪:“啊。”
昔日他赶去镇远侯府时,已然彻底力竭,自然没了别的办法。可依照萧朔的念头,这些事只怕是要史官来记的。
云琅一想起当初那点事,就愁得脑仁疼:“能不能——春秋笔法些?给我换个厉害点的,丈八蛇矛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生生吓退镇远侯府八千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