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曲调是裴沐熟悉的。每当她站在朝上,和群臣一起等待那位陛下出现,耳边就会响起这样的声音,还有太监长长的唱喏声。
而今再次听见,竟还有些怀念。
这一怀念,她就晃了神。也可能是她潜意识里有点心虚,才故意让自己晃了神。
总之,当她再一次侧过头、望向门口时,那个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那里。
在洞开的门前,背着明亮的、炽热的天光,还有乌鸦鸦跪倒的人群,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动不动。
他不动,别人也不敢动。连王将军都只能跟在后头,垂着首,后脖子上的汗珠被太阳晒得晶亮。
裴沐自己都有点奇怪,她怎么还能这样仔细地观察四周的一切。
就好像她必须将一切无关紧要的细节、环境,都给一一看过,这才能做好足够的准备,郑重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好像也明白这一点――还是说,他其实也需要做这样不知所谓的准备?反正,当裴沐站起身,终于迎向他的目光时,他也才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那低低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人群上方。此时分明那么多人,一瞬间却都像不在了。
但下一刻,他便跨步走进室内,姿态平稳、面无表情。艳阳天里处处酷暑,他那清寒的神态,却仿佛能让阳光也冻结。
“这便是裴掌门了。”
在众人簇拥下,皇帝大步往上首走去,真称得上是龙行虎步、大袖当风。
他也从裴沐面前经过,目光却只望着前头,一点余光都没过来。
裴沐望着他。
而后笑了笑。
待皇帝落座,她才行了个礼――平辈修士彼此问候的礼,并稳稳地笑道:“崆峒派掌门裴沐,见过陛下。”
大堂之内,针落可闻。
王将军抬起一双鼓眼睛,悄悄地、飞快地打量了一圈,然后赶快看回地面,心中默念“眼观鼻鼻观心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皇帝坐在最上头,脊背挺得笔直。他穿着便服,是少见的银灰色,与他松散束起的深灰色长发相得益彰,显得格外清爽。
他像是瘦了一些,面上锐意更甚,连那分缺乏血色的苍白,也只像覆雪的刀剑,冷厉迫人。
他直视着裴沐的目光,也凌厉得惊人。
但他的声音却过分平静,语气也过分平淡。
“都坐。”他抬手一按,冷淡吩咐,“闲话少说,朕听闻崆峒派有事禀奏,便都直说罢。”
王将军抬起脑袋,走出来,恭恭敬敬试图发言:“陛下……”
“你闭嘴。王卿是崆峒派的人否?”
姜月章一眼看去,目光如剑,刺得王将军肩膀一缩,立马成了个哑巴的鹌鹑,轻手轻脚地给退了回去。
“裴掌门,你说。”
他直直盯着裴沐。
裴沐坐在位置上,坐得稳稳的。
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更别提跪拜行礼了。
四周的空气里,微妙地漂浮着“诚惶诚恐”的意味。
她却像一无所知,还笑盈盈地:“好,陛下爽快,那我就直说了。”
“今后,崆峒派的一切成果,都愿意献给朝廷,让朝廷使用。当然,我们自己也会用。”
“作为交换,崆峒派希望陛下能答应我们以下几点要求。”
“第一,赦免崆峒派门人,不再追究其过去之身份、行为。自然,今后若本门有违反大齐律令之事,但凭官府追究。”
“第二,允诺崆峒派门人出世修行,不理俗务,不拜朝廷。”
“第三,允许崆峒派在大齐境内传播一应研究成果,所获利润上税几何,按当时大齐税负最优惠政策来计算。”
“第四……”
姜月章面无表情,手指敲了敲桌面。
“裴掌门,你该知道这些要求过于大胆。”他开口打断她,语气仍是冷淡,“莫非,你是要建国中之国?”
这是一项十分严重的指责,更何况说出它的人是当今天子?
以王大将军为带头,四周“呼啦”一下跪了一片――所谓帝国,就是在迎合帝心这一能耐上,已臻至化境。
这样一来,安然端坐的裴掌门,还有她身后两名直挺挺站着的崆峒派使者,就变得格外显眼。
虽然……以裴掌门那独一无二的美貌、悠闲自在的姿态,再加上皇帝目不转睛的凝视,她原也就很显眼。
这位显眼至极的掌门,微微一笑:“陛下说得太严重了。本门山野小派,有什么能耐建国?只是收留了一些生活困顿、却有一技之长的人,叫他们能靠着手艺混饭吃罢了。”
“生活困顿,为何困顿?”姜月章眉峰一扬,似有讥笑。他仍是目不转睛,也仍是凌厉逼人,冷冷道:“恐怕都因为尽是些六国余孽、百家遗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