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天照城一片静寂。

院中细微的响动让穆妍突然睁开眼睛，就看到萧星寒也醒了，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我出去看看，你别出来。”萧星寒起身，给穆妍盖好被子，没有点灯，大步走了出去。

夜色幽深，萧星寒开门出去，又很快把门关好，省得冷风吹进去。转身就看到了一头在夜色之中依旧很显眼的银丝，面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廊下还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四目相对，萧星寒看着冥御风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

“我……”冥御风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眼中满是哀戚。他知道他不该来打扰萧星寒，他没有资格当萧星寒的父亲，但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他心中太难受了，想找个人诉说，便来了这里。他好想要跟萧星寒谈一谈，不管说什么，即便不说话，只要让他能够看到萧星寒就好，否则他真的有点坚持不下去了。当他从薛柔儿那里得知当年叶凝香离开的真相，他的内心就被巨大的悔恨和伤痛充斥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立刻离开这里！”萧星寒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要回房间。他当然看出冥御风的异样，但他并不想知道冥御风是为何伤心难过，说他冷血也好，无情也罢，他现在能做到的也就是不恨冥御风，其他的，他做不到。

冥御风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看到萧星寒即将进门，冥御风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我想跟阿九聊聊可以吗？”冥御风知道萧星寒不待见他，不可能听他说话，他就想到了穆妍。

萧星寒拧眉，没有回头，说了三个字：“不可以。”

萧星寒话落，听到动静的穆妍已经下床走到他面前了。穆妍往外看了一眼，握了一下萧星寒的手说：“你先回去睡，我去跟他谈谈。”穆妍觉得有些奇怪，冥御风不是这么冲动的人，他大半夜找过来，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萧星寒皱眉看着穆妍，倒也没有阻止，而是去取了披风过来，给穆妍披上，对穆妍说：“早点回来。”

穆妍微微点头，出门之后把房门给关上了，看了冥御风一眼，然后朝着院中的亭子走了过去，冥御风默默地跟了过去。

两人在亭子里面落座，也没有点灯。周围的雪尚未融化，天上还挂着一轮月牙，月光冷如霜，倒是足以他们看清彼此的眼神。

“你想找的不是我，是萧星寒。”穆妍看着冥御风，神色淡淡地说。

“对不起，”冥御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来，是想见他，但我现在其实没有办法面对他。”

“发生什么事了？”穆妍感觉冥御风周身笼罩着巨大的悲伤，她有些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冥御风今日暗中护送拓跋严回来的时候，心情应该还是不错的，毕竟有个白捡的大孙子。

“我听你的，去问了薛柔儿。”冥御风看着穆妍说，话落眼中闪过一道水光。

穆妍愣了一下，她当时对冥御风说薛柔儿有问题，只是她的直觉，没有什么证据。但现在看来，她的直觉应验了，能让冥御风变成这样，薛柔儿肯定有问题，并且问题很大，还是关于叶凝香的。

“你已经扰了我的清梦，现在我也不困了，我来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穆妍看着冥御风说。穆妍并非同情心泛滥，只是即便萧星寒现在还不认冥御风这个父亲，但从客观来说冥御风与萧星寒之间的血缘关系是抹杀不了的。事情发展到现在，单纯地去谈论对错，非要分出个黑白，并没有什么意义。

穆妍可以给萧星寒足够多的时间让他来接受和面对这一切，化解他心中因为萧烜的死，这么多年积压的那些仇恨。但穆妍自己会选择向前看。既然他们与冥御风不再为敌，那就只能是友了，即便是为了神兵城的利益和未来，穆妍也不会把冥御风推开。

冥御风沉默了片刻，把他与薛柔儿之间谈话的内容，缓缓地告诉了穆妍。说到最后叶凝香离开的原因，冥御风一度哽咽着说不下去。

穆妍微微叹了一口气，事实比她想象的还要更狗血，她还是以外人的角度来看待，而对冥御风来说，就只剩下残忍了。他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所以他一直没有抛弃薛柔儿母子。冥御风爱上叶凝香，两人都是善良之人，终究还是不懂人心能够险恶到什么程度。青虞的恶，对他们来说是明着的，他们会有所防备。但薛柔儿的恶，是隐秘的，他们都没有察觉，又怎么防备？

冥御风太低估女人的嫉妒心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薛柔儿是这样，叶凝香事实上也是这样。但她们两人品性的不同，必然导致她们在对待这件事情上面，会有截然不同的方式。

叶凝香从一开始的选择，就是拒绝冥御风，因为冥御风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即便她心中喜欢冥御风，她选择的依旧是做自己，而不是为了爱情抛弃原则，去伤害别的人。即便后来叶凝香在深爱冥御风的情况下选择了与自己心中的执念和解，敞开心扉接纳了冥御风，她对薛柔儿也不是嫉妒，更多的是歉疚。

冥御风向叶凝香发誓说他不会再碰薛柔儿，不是叶凝香逼他的，但这一定是叶凝香那个时候想要的，因为她也是个女人，冥御风的过往她可以接受，但她事实上是无法在接纳冥御风之后再看到冥御风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因为爱，因为在乎，所以必然会导致自私，但自私有些时候并不是错的，因为冥御风和薛柔儿的关系即便没有叶凝香，也从来都没有好过。如果叶凝香很大方地把冥御风与薛柔儿分享，那只能说明她并没有真的爱上冥御风。叶凝香没有让冥御风抛弃薛柔儿和冥煦，事实上已经对薛柔儿很宽容了。

但薛柔儿不同。她一开始跟冥御风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冥御风不喜欢她，她只是冥御风的母后硬塞给冥御风的成人礼罢了。她选择跟冥御风在一起，就要自己承担冥御风因为不喜欢她而导致的所有后果。但她终究太贪心，嫉妒让她丧失了良知，她变得不择手段，甚至出手去害冥御风，只为了拆散冥御风和叶凝香。

穆妍觉得薛柔儿是真的爱冥御风，但是这份爱到了后来，变成了扭曲的占有欲。薛柔儿可以接受冥御风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因为她知道冥御风对那些女人没有爱，但她无法接受冥御风和叶凝香在一起。薛柔儿可恶，可恨，却也可悲，她汲汲营营三十年，却从未得到过冥御风的心，她害了叶凝香，可她自己得到的，也只是冥御风的躯壳罢了。

穆妍信因果，所以她从不自诩良善，但也从来不会无端作恶，因为做过的恶，终有一天会报应到自己身上。

薛柔儿为了一己私欲，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疯了，只是冥御风不知道罢了。现在看看薛柔儿和叶凝香的结局，叶凝香即便早死，但她的血脉还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薛柔儿即便现在还活着，也生不如死，而她唯一的儿子冥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死了，死得并不凄惨，却无比难看，因为是为了一个男人而死。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冥御风看着穆妍问。

“嗯，是有点。”穆妍微微点头，“不过也可以理解。你出身尊贵，从小就被人宠着敬着，年轻时候性格难免有些单纯。不是说你不够聪明，只是有些东西，要经历过，跌倒过，伤过痛过才能学会。”

“你年纪轻轻，像是经历过很多事了。”冥御风看着穆妍说。

“嗯，的确如此。要论惨，我应该没有你惨，但我经历过的事情，未必比你少。”穆妍神色淡淡地说，“你过往那些凄惨的经历，或许只能跟萧星寒比一比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你们倒是真像父子，这些年谁也没有好过。”

冥御风苦笑：“都是我害了阿凝，害了修儿。”

“你会这样想很正常，他们母子的遭遇的确与你脱不了关系。虽然我那亲婆婆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情无法证实，但在我看来，当年她选择离开你，未必只是因为薛柔儿的骗局。”穆妍若有所思地看着冥御风说。

冥御风神色微怔：“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觉得，她一定是比薛柔儿聪明的，她也没有那么不信任你。”穆妍看着冥御风说。

冥御风猛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阿凝当年知道薛柔儿是骗她的？”

穆妍点头：“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未必是真的，但也未必不可能是事实。”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她识破了薛柔儿的诡计，为何还要狠心离我而去？”冥御风声音有些艰难地说。

“据你所言，她那个时候身体每况愈下，剧毒无法解除，腹中又有了你们的孩子。想必你们都清楚，生孩子对她来说，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这就是事实，她比你更清楚她自己的身体状况。”穆妍看着冥御风说。

冥御风的眼泪流了下来：“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当初根本不想要那个孩子……”

“但她想要，她已经预知了必然会到来的死别，所以，她选择了生离。”穆妍看着冥御风说，“生离和死别哪一个更痛苦，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感受。她离开，你不知她的音讯，至少还可以幻想她活着，事实上你也就是这么做的。你试想一下，当年她如果真的在你面前死去，你即便对她发过誓，但你真的能重新振作，好好活下去吗？”

冥御风神色一恸，泪流不止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当从殷剑口中得知她怎么死的，那一刻，我还是想要了结自己，随她而去……”

“那就是了。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她离开，是为了她想要的自由。”穆妍看着冥御风说。

冥御风又愣了一下：“自由……”

“不管你能不能面对，对她来说，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自由。而她或许并不想让她的孩子出生在这片土地，因为那代表着她的孩子也很可能会失去自由。虽然不知道青虞为何那样对待叶凝香，但有件事是很确定的，如果萧星寒当年在你身边长大，你或许会尽力保护他，但青虞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不然也不会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青虞还执意要把他找回来，强迫他娶百里晴。其实很简单，青虞的目的就是想要像当年控制叶凝香一样，继续控制萧星寒。那个时候被流放的你，真的能保护好你和叶凝香的儿子吗？你或许能，但你应该承认，他跟着你生活在天元大陆，下场有可能会更惨。”穆妍看着冥御风说。

穆妍不是在找理由宽慰冥御风，她只是在思考当年叶凝香离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穆妍真的不觉得叶凝香会被薛柔儿的阴招所骗，就立刻不信任冥御风，因为她和冥御风经历了很多磨难才走到一起，她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冥御风，她也不是为了情爱就失去自己判断，一伤心就要远走他乡的那种人。

冥御风看着穆妍，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穆妍只是根据她所知的信息做出的可能性推测，但冥御风是真的了解叶凝香，所以穆妍的话，像是一记闷棍，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头上，让他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冥御风终于明白，当年叶凝香为何要决绝离开……绝对不是因为不爱他，更不是因为不相信他，是因为她想要给冥御风，也给他们的孩子，都找到活路，即便那代表着她自己要承受最深最重的痛苦。因为她明知自己会死，又何尝不想让她的丈夫冥御风陪伴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呢？如果有别的选择，她又怎么会选择独自一人死在他乡？

至于后来殷剑的背叛，是叶凝香没有想到的，她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做了她能做的一切。而从结果来看，叶凝香的选择真的没有错。因为穆妍也无法想象，当年萧星寒如果出生在天元大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他会不会变成第二个叶凝香？因为冥御风那个时候根本无法和青虞抗衡，也护不住萧星寒。

萧星寒在那片大陆是受了很多苦，但因为叶凝香的选择，他也有了另外一个真正温暖的家，有了爱他的亲人，拥有了叶凝香梦寐以求的自由。

“阿凝……”冥御风再次叫出叶凝香的名字，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心伤至极，一口血喷了出来，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穆妍伸手拉住冥御风，给他把脉，微微蹙眉，因为冥御风的身体状况极差，再这样下去，伤心至死都有可能。

穆妍拿出一颗万年冰莲做成的药丸，捏住冥御风的下巴，扔进了他口中，然后转身出了亭子。

走到房间门口，穆妍伸手的同时，面前的房门开了，萧星寒站在那里，不知站了多久了，而穆妍知道，刚刚她和冥御风的对话，萧星寒应该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