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南山是阿婆程秀宜带大的。
阿婆曾是申城的大家闺秀,战乱中回到老家湘里避难。与爷爷相识结婚后没几天爷爷就参军去了,抗战胜利后爷爷在京津当了首长,却也有了新妻子和孩子。阿婆一直一个人留在湘里,每月等着爷爷的一封家书和贴补,未曾去过京津。
阿婆是温和的性子,书读的也多,平时说话也是温言温语,待许南山虽亲近但还是保留着一份疏离感。
不过阿婆对所有人都是如此,有礼却疏离。
许南山自小每日都要写上二十张大字,背上一篇文言,读上一章《庄子》。
阿婆说:“南山啊,做人不仅仅要有学识,懂礼知礼更重要。”
许南山晃着她那一头极利落的短发微微颔首,书桌前的后背挺得更直了。
她觉得自己是一直被阿婆当成男孩子养的。
学识修养,她有天赋在。
懂礼知礼,她自然明白。
可是她不懂的是为什么父亲母亲从来不回来看她。
她甚至从记事起就不曾见过父母,以及家里的哥哥。
湘里多山,景色自然是优美,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片葱绿接着一片葱绿。
可是路却不怎么好走,阿婆和她每逢十五便去集市上采购生活用品。
湘里的集市总是很热闹的,小贩们道路两边散开,有卖鸡鸭的,有挑着担子卖自家种的蔬菜的,还有杀猪宰牛的,卖糖果杏仁的……
南山十岁时随阿婆去集市,路过一家五金店,店门外有一条白色的小狗被困在笼子里,眼睛湿漉漉的。
她拉着阿婆的手,站住后就不愿离开。
阿婆看出她眼里的渴望,便问了问店家能不能将小狗买回家。那店家倒是认识南山阿婆,只说:“程老太太要,我怎敢还收钱,牵回去给南山玩也是好的。”
阿婆是他们许氏族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听说阿婆以前还办过村学,不收费,周边的人对阿婆都很是敬重。
可阿婆还是将钱塞到了那店家的手里,微笑着说:“就算她喜欢,可是得到还是要代价的,总不能平白就到了手里,她会不珍惜的。”
南山心里暗暗否定阿婆的话,她当然会珍惜了,她第一眼看到那条小白狗就觉得自己是一定要救它的。
最终南山如愿地将那只白色的小奶狗牵回了家。
白狗仿佛也认定了南山是主人一样,终日跟在她后面。
阿婆回到家只是说:“这是你要牵回来的小狗,以后只能是你负责了。”
南山点头。
她的东西,她一定会守的好。
许南山十五岁前是没有出过湘里的。
她倒也没太想出去,这片山水于她而言就是根,她需要扎在那里才能活下去。
她喜欢这里,喜欢湘里的山,喜欢湘里的树,喜欢湘里的一草一木,更喜欢这里的人们。
他们都叫她南山。
阿婆也叫她南山,在她背错书打她手板心的时候,在她大字没写完罚她不吃晚饭的时候……
可是她也模糊地记得,夏日夜晚里,窗外萤火虫一闪一闪,阿婆扇着大蒲扇慢慢哄她入睡,也是叫她南山的。
带着一些南方哝语的细腻,甚是好听。
许南山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她没有见过爷爷,阿婆也不曾跟她提过,只是说她的名字是爷爷取得。
爷爷说许家的孩子再怎么样也不能流落在外,就将南山送到了湘里,让阿婆养大。
爷爷只是说就叫南山吧。
叶悠然第一次见她,他说,“南山,我来接你回家。”
十五岁,是许南山人生中最重要的分水岭。
阿婆去世,她离开了湘里,也第一次见到了叶悠然。
叶悠然比她大了五岁,已是二十岁了,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眉目清朗,皮肤很白,有些白的吓人,或许是从小身体就不好,叶悠然看起来有些病态美少年的感觉。他有一双湖水似的眼睛,第一眼看过去竟让南山一时没移开眼,目光仿佛都沉在他的眼底,说是淡然其实更像是无视,那么高高在上,让人忘了他或许是个病痨而已。
不过叶悠然所说的话还是让她感到惊讶。
原来她不仅仅有湘里这一个家,她还有别的家,一个从未去过的家。
叶悠然是受许老爷子所托,过来帮忙料理许南山阿婆的后事,顺便将他十五年都没见过的孙女接回京津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