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自盛夏时节起,就雨水稀少。初时李睦还庆幸火辣辣的日头下盐场的产量节节攀升,于是当顾雍提出要从原来煮盐的盐民里挑出一批精壮强干的调至船场,以盐为酬,大规模地建造战船,她欣然而允。不想却遭到周瑜强烈地反对。
周瑜主张将这批剩余的壮劳力用作疏通江东六郡的这条河道,取水开田,守一季稻谷,甚至为军需存粮屯一年田。
顾雍生性刚毅,言虽不多,却出则必行,和周瑜争论了几句,就梗着脖子拦在盐场门口,黑着张脸紧闭着嘴,仿佛化身成了一堵墙,就是不让周瑜踏进半步。
碍于顾氏在吴地的影响,以及顾雍一贯清孤刚直的声名,驰骋疆场所向披靡的千古名将只能采用声东击西的迂回战术,点了一支轻骑从后抄了那一众往船场而行的盐民后路。
论战术,从不曾上阵的顾雍又怎可能是周瑜的对手?待他最终发觉盐民根本就未能到船场时,已经追之不及。大怒之下,一状告到了李睦面前。
李睦此时正在吴太夫人房中,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软席上,微微垂着头,脸颊飞红,盯着面前几上的一盏清茶,抿唇不语。
“此事兄长已经应了,但我知你非只知遵从父兄之命的寻常女子,总要先问一问你的意思。”
周瑜人一回来,不及卸甲就来探望她,将那晚他向太史慈求娶李睦一事直言相告,并请她出面为媒。
他族中长辈如今居在江北,乱世里同行不易,要赶过来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姻约之定,需父母之命。太史慈长兄如父,而他与孙策情同手足,升堂拜母,请吴太夫人出面,是最合适的。
李睦晒盐的试验如此成功,张昭势必要扩大取盐的规模,那时候再以孙权之口询问太史慈,以她的名义打造盐场,不需多时,太史慈幼妹滤海成盐的奇谈就会天下皆知。那时周瑜再表露求娶之意,就真的是“求”娶了。
以晒盐为进身之阶,李睦虽然早就有这打算,但具体如何实行,却一直没有细想过,最多只在旁人将晒盐之功归于“孙权”头上时才出言否认。周瑜用自己的声望为阶,以姻约为由,最快也是最有效地将她的名望推立出来,想得不可谓不周到。
上一次周瑜提及请吴太夫人为媒缔结姻约时她还只当是他打的如意算盘,直接就堵了回去,如今旧事重提,再回头细想,怕是那时候周瑜就已经有了这一层打算。
茶盏上方徐徐袅袅的热气仿佛一路熨到心口,李睦红着脸,拿起茶盏轻抿一口,转而抬眼望着吴太夫人微微一笑:“多谢太夫人成全。”
话音方落,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报顾雍与周瑜争执不休,请她速去。
“快去罢,见了公瑾让他省了那番争执,速去猎十二对活雁来。”吴太夫人打趣了一句,李睦想到周瑜之前说起“猎雁”时的情形,不由一下子笑出声来。
带着内室练字的孙绍一起,李睦这才告辞出来。走到前堂,只见两列文臣武将,就如同晨夕议事一样一个不少。顾雍一张黑脸好似被人兵临城下,而周瑜低眉垂目一语不发,若非其余人脸上看热闹的神色太过明显,她还以为她真被人兵临城下了,打到门口了。
“所以……是故,公瑾劫走了盐民?”听完顾雍一通文诌诌的指控,李睦一句总结,皱了眉头看周瑜。
“非劫也,瑜只是引盐民开水路。”周瑜温然一笑,轻声更正一句,然后抬了头看她,目光清亮。
李睦眼角余光瞥到见顾雍手一抬,虚施一礼正要说话,赶紧压着周瑜未绝的尾音追问:“动民夫劳工事,你得何人允准而行?”
大概是问出了他的心声,顾雍朝李睦一揖,很满意地继续保持了沉默。
便在这时,李睦觉得衣袖被人扯了扯,转头就见孙绍在她身侧朝她猛眨眼,眼睫轻颤,手指勾着她的袖口晃了晃,好似一只扑倒了瓷瓶又被人当场逮住的小猫。
孙绍扁嘴——他答应周瑜用盐民开水利时并不知道李睦对这批民夫已有旁的安排。
不等李睦反应过来,周瑜清朗温润的声音就又响起:“瑜不敢擅专,行事之前自是向主公请允。”
“你!”顾雍猛然转头,见周瑜俊朗非凡的笑颜心里一凛,顿时发觉自己忘记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盐场晒盐是李睦主持不错,其惊人的产量和富余出来的人力物力也是实实在在的。但这些人力该如何调配,如何安排,哪怕他们计划得再合理,都要得孙绍允准!
顾雍一贯是尊礼行规之人,只是李睦改盐场之制的事是当着孙绍的面议过的,其结果又是如此令人振奋,他一时不察,竟疏漏了!
但在盐场对峙时,周瑜又为何不说?偏要待他于众人面前提出来,那不是一举连着李睦的颜面都抹了?
顾雍本就肤色黝黑,这些日子以来在烈日下暴晒得又黑了数层,皱了眉旁人一眼也看不出来,只能见他指着周瑜指尖发颤:“孺子用心不善!”
周瑜挑了挑眉,也不回声,只与李睦视线一触,目灿若星:“瑜近日观天象有异,夏久而不雨,秋初而无凉,似有大旱之象,江东六郡之农运全仗水利,逢旱若不储水,纵不至如北地田荒农废,但也无法以养军需。正因于此,瑜特请调盐民开蓄水源,得主公之准。”
天象有异?李睦摸了摸鼻梁,眼角的余光瞥到张昭垂目沉吟,而老将程普则面露焦急不解,两相一对比,就隐约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江东是鱼米之乡,除北地农种之外,已有水田稻种,开水利无论如何都是一项长远的利民之举。造船利军,开水利民,在都是利的情况下,周瑜作为武将借天象而取利民,在这些人眼里,应该无异于宣告近期无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