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犹记得下邳城头,这员勇将差点就投于他帐下,再想想仿佛就从那时候起,他便处处输李睦一筹,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但他的城府素来就不会将喜怒直接表现出来,心中黯然,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拱手回礼:“文远将军别来可好?”
张辽道一声谢,再行一礼,无一言多余的寒暄。刘备顾及着李睦就在身侧,知道此时他说什么都是枉然,轻叹一声,再回身拱手,道辞而去。
“赵将军伤势如何?”刘备一走,张辽随李睦进帐,还来不及开口,帐侧一名亲兵就突然急急问道。
张辽一愣,却见那名亲兵身量矮小,一张仰起来的脸白白净净,眉淡口小,一双凤目之中一派焦虑,赫然竟是个女子。
孙芷因青釭剑大闹吕蒙的接风宴时,张辽还在寿春。他是后降之将,不似吴地老将早就认得这位胆大妄为,颇有乃兄武烈之风的孙家小娘子。见李睦帐中竟藏了个女子,不由一惊。
“舍妹无礼,让将军见笑了。”李睦在孙芷肩上安抚地轻轻拍了拍。
孙芷也是随着孙绍一同来的,她先是跟孙绍串通起来扮作他的亲兵混出吴郡,进入江夏之后又换了寻常兵士的装束避开前来迎接的周瑜。然而周瑜治军严谨,一接手军队就立刻把她这个“疑似细作”逮了出来。战事一触即发,无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兵力调配,都不可能再在这个时候将人再送回去,小姑娘这才变作了李睦的亲兵,终日藏在她帐中。
张辽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赶紧低头见礼。
“仲景先生现正在帐中为其医治。”
张辽一句话说得含糊,孙芷立刻急了,回头牵住李睦的衣袖,满目祈求:“二兄。”
李睦看了张辽一眼,略一思索,笑道:“我将赵子龙养伤期间一并事宜全部交给你处置,你可能担此任?”
孙芷虽然娇蛮,却自有长在将门的聪慧。李睦方才和刘备说话的内容她都听得清楚,故而“此任”指的是什么,她心里自然也知道。
她混入军中同来江夏,固然是贪玩胡闹,但还隐约带了一分说不出口的向往与期盼。少女情怀原是敬那人英雄武勇,坦诚重义,若有似无的情愫轻飘飘地落不定,也想不明。但听闻他身陷曹营,血战当阳之时,仿似蒙在眼前的帐幕被人一下子揭开,心急如焚,心有所系,心心念念。
与孙策相似的一双凤目之中闪出一抹亮人的神采,小姑娘展眉而笑,连连点头,又学着寻常将士的模样朝李睦躬身一礼:“定不负将军之命。”
张辽忍不住抬眼,正见到李睦也朝他看来:“大战在即,文远将军放心随公瑾征战就是。”半句不提方才遇见刘备之事。
荆襄一带,素来都有竟陵出云梦,泽国于云端之说。
竟陵县位于江夏与南郡接壤之处,背面的云梦泽是一大片茫茫水系,江湖交错,水道曲折蜿蜒,地势多变。最深的地方可行千石大船,但极有可能转而收拢,暗礁嶙峋,连两百石都过不了。这片水系将一座座小岛连通到一起,除非是夏日艳阳连日,否则水汽蒸腾,烟波淼淼,全不见前路。竟陵临江有渔民为避战,就划船出去,寻一处小岛,水中自有鱼虾果腹,待得战事结束,再摇船出来。
而乌林赤壁,就是要绕过云梦泽南下,沿江的第一个大型港口。
曹操快马拿下江陵之后,立刻回军往东,在竟陵城外隔江驻寨。旌旗飘展,江雾缭绕,隐隐约约只一团黑影。
南方湿暖,即使是隆冬之际,江面上结冰的情况也远不止于到影响千石大船作战的境地,再加上西北风猛烈,江夏军不宜用火,曹操纵然不擅水战,但收编了荆州水军,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故而这一战,于这些北地水军来讲,不论是从战机还是粮草长途运送上来看,都拖不到开春。
江夏军中当然也有人看出了这一点,因而李睦的军帐里人来人往,天天有人催战,请战,唯恐失了先机,来不及拦截曹军渡江。
而且,这些领军之将平日里都要操演兵马,故而每天都赶着天还没亮,军营的操演还没开始的时候,轮番到她帐外“商讨”战术。
四天之后,周瑜看不下去了,赶了个大早,带着盏油灯,悄然来到李睦帐前。
“不必通报,我自己进去就行了。”见帐外的兵士要往里传报,周瑜连忙摆手,压低了声音,“若程老将军来了,就说我在帐中与乌程侯商议军情,请他晚些再来。”
那兵士看看低垂的帐门,有些犹豫。若不得准,李睦的军帐从来不准人随意进出,这已然成了军中一条铁律。此时天色微明,营中的火光还没到灭的时候,帐中悄无声息,李睦显然还在休息,就这么放周瑜进去,似乎不妥。但周瑜又是全军统帅……
“放心,我只站在门前,不扰她休息。”周瑜在那兵士肩上轻轻一拍,笑容谦和,没有半点架子。
趁那兵士一愣的工夫,他掀起帐幕一角,一闪身,就进了军帐。
帐门掀起落下,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周瑜的动作又轻又快,进了帐中,便将手中的油灯贴着帐幕放到地上。
昏黄的一点火光由下向上地打在帐幕粗布上,由于距离近,这一点火光还能映透出去,从外朝里看,隐隐约约现出一丝光亮摇曳,仿佛帐内燃灯,真有人在内连夜议事。而李睦这顶军帐也还算大,她自睡在后面小帐之中,当中有屏风相隔,这一圈光晕只能照到方圆一步,也不扰她酣睡。
过不多时,程普最先到了帐外求见。那兵士照周瑜所说的回答,程普果然以为周瑜也忍不住要出兵了,前来劝说李睦,大喜之下,先是在帐外等了一会儿,紧接着黄盖也到了,等到几名其他将领也陆续前来,几人窃窃私语,然而待天色渐亮,见帐门内的火光依旧,唯恐误了操演的时间,便都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