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孝期想,这么软的一颗心,就该铺在画布上,拢着缤纷的颜色,放在明亮处晒干,精心装裱起来好好收藏,怎么舍得放他去不见硝烟的战场里勾心斗角、厮杀搏命?
周未的软发被揉成一团,像闯了祸神色颓然的猫。
蒋孝期乜笑着问他:“怎么,立下军令状又后悔了?”
周未侧头点一支烟,松松地咬在唇间,枕着靠背含糊应了句:“市值百多亿呢,横竖也没亏吧。”
“老头子让我考完试就去跟着老孙,老孙你知道谁吧,给他当了小三十年秘书,简直就是司礼监秉笔!”周未捏开烟表情怪异地舔了下嘴唇,“就是让我从打杂伺候人学起……也不是不行,总感觉下面凉飕飕的……问题是就算我敢伺候,他们敢受着么?”
他转头看向蒋孝期:“你们社会主义接班人都是怎么培养的?我这脑筋可能还有点封建余孽,不对,我可能还有社交恐惧症,回头得跟林医生详细唠唠……”
蒋孝期又伸手揉他:“小未子——”
“喳呗,”周未对这种玩笑不甚介意,也笑不出来,“牡丹城大好河山,我为什么放着舒坦的昏君不做,非要当个宦官去端几千号人的饭碗,太重了,没法不抖啊……”
“不用怕,”蒋孝期心疼他的担当,也心疼他的软弱,“你还有……还有周耒。”
你还有我。
蒋孝期心生一种未婚妻沾沾自喜地站在珠宝柜台前试戴一只漂亮的婚戒,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然而他囊中羞涩付不起标签上的价格,只能局促地呆立一旁束手无策,终究没有底气说一句“随便买”出口。
那人栉风沐雨,站在风口浪尖,他想保护他,必须足够强大。
蒋孝期回到公寓,木质餐台上放着一领大牛皮信封,是从碧潭邮寄过来的。
蒋桢泡了一壶玛瑙色的阿萨姆,端出来坐到餐桌边,姿态闲适地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了一杯。
茶具用了一套崭新的冰花玻璃,暖黄的灯光落在桌面上映出一层油润的光泽,白瓷瓶里换了娇气的蝴蝶兰,垂落纤纤腰肢。
这画面好像美得一碰即碎,蒋孝期缓缓在她对面坐下,看见拆过又缠合的信封上印着“病退”的大红戳。
“手续都办好了?”
“快吧,”蒋桢点点头,嘬了口茶,面容在暗光中慈和温柔,“终于退休了啊,总还觉得自己很年轻呢!”
她不无放松地笑了下,伸臂向后展了展裹着开襟线衫的瘦削肩膊。
“早就让你好好休息的。”蒋孝期咽下一大口热茶,从喉间一路滚烫至心口,蒸腾出苦味。
蒋桢帮儿子添茶,放了奶和糖一块儿搅开。蒋孝期看着面前一杯奇异的悬浊液抬起头,耸了下眉头:“阿萨姆奶茶也不是这么煮的……”
蒋桢恶作剧似的隐笑,掩住唇轻咳。
好像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不错,随便走到哪一天,洒脱地挥一挥手,舍与不舍都在那一瞬间。
“再等两个月,我陪你一块儿出去。”热腻的奶茶似乎堵在喉间,蒋孝期觉得那苦味被甘甜和奶香衬着,愈发清晰了。
蒋桢仍旧笑眼看他,故意似的挑着问:“为什么是两个月呢?”
因为还有两个月高考,因为他先前已经对人许下过承诺,蒋孝期噎了一下,因为他不想对那个人食言。
“我不出去,”蒋桢拢着鬓发,“心肺肝肾随便换哪里都行,国内的医疗水平也不差。妈妈知道你想多留我一段时间,我听你的,其实我也想再赖一段时日,看到有个人在你身边陪着你,你抬眼看见他就觉得安心,他随便做点什么都像在哄你高兴……你跟着妈妈东飘西荡吃了不少苦,该有人给你一个家,攒了这么多年的运气,小期,该是你兑换大奖的时候了。”
蒋孝期对上母亲盈满笑意的视线,那一瞬,他几乎要确信蒋桢已经窥破了他心底的隐秘,险些推开椅子落荒而逃。
旋即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从小到大展示给母亲那一面永远都是规行矩步,蒋桢从不知道他把骂他小杂种的高年级同学按在水塘里啃泥,从不知道他模仿母亲的笔迹给学校收费冬令营的回执签名放弃,从不知道他为了几百块酬劳替人考试……还有很多很多,她从不知道。
所以,蒋孝期放回悬起的心脏,蒋桢不会知道的,不会知道他在心里深处密密匝匝地藏下一整个人。
蒋桢悠悠转着手中的茶杯,继续道:“也该有个人,替我继续在背后看着你,看着你走在阳光下那条该走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