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叫写生?”蒋孝期陪周未在赤水河的石滩上喝了两个小时的风,支起的画板上愣是连条毛线也没画,一张白纸。
周未垂腿坐在突出的岩石上,一言不发看着滚滚而去的河水,林木萧瑟,偶有鸟雀在周围觅食。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等什么人——”
蒋孝期脱了外套给他,太阳西斜,从河面吹来的风有点冷。“我已经回来了,你不用再等了。”他帮他搓热双手。
“那你坐回去,”周未指着他刚刚坐着那块石头,“我给你画像,很快。”
周未换着不同硬度的铅笔,一眼一眼深深看向蒋孝期,似乎每一眼都直达心底,是描摹也是镌刻。
并不很快,起码蒋孝期感觉腿已经麻了,周未才摘下画纸递给他:“满意吗?先生。五美元,谢谢。”
“很满意。”蒋孝期在手机上查询当天的外汇牌价,然后按卖出价转了35.2元给他。
周未开心地收了钱:“我请你喝啤酒,铁桥那里有卖的,走过来时我看到了。”
“好,”两人收拾了东西,踩着鹅卵石摇摇晃晃走去,这边不时有过路客下车看一眼,除了想跳河的都不久留,所以买东西也只有一个路边摊,从啤酒饮料卖到丝袜卫生巾。
一听啤酒8元,周未要了四听,蒋孝期加了一瓶雪碧,周未又放回去一听,剩下六块二,周未买了一小包五香花生。
他问蒋孝期带没带烟,蒋孝期说带了,于是省下一大笔。
小贩做完这单生意,收拾东西骑着电瓶车走了,桥边剩下一张破木板搭的简易摊位。“就在这吧。”周未提议。
两人用河水洗了手,并肩坐在木板上靠着铁栏,天色暗下来,河水被月光照得微波粼粼,像盛满了跌落的星子,所以抬头只剩下几点明灭寂寥。
“你能喝酒吗?”蒋孝期问。
“没关系。”周未拿了一罐打开,那种语气,听不出是在说他的身体喝酒没关系,还是在说即便他喝坏了也没关系。
“我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娇气,桔梗花被误栽进温室里,即便重新移到野外还是会本能地存活下来,我其实是非常非常命硬的一个人。”
周未冲蒋孝期举了下啤酒,蒋孝期顺势整罐接过去,自己一仰头喝掉大半,然后兑了雪碧还给他。
“我知道,桔梗花,你还有第三种选择,我有能打开天窗的玻璃房子,关上窗,你就在安逸的温室里;打开窗,你便尽情拥抱大自然。动心了没?搬来我的房子里吧,以后我去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
周未看着他笑,眼里盛满星星:“从前我特别粘人吗?”
“是啊,特别粘我。”蒋孝期点了支烟。
“你骗我,”周未捏着啤酒站到木板上,张开手臂面对黢黑的河面,“如果我特别粘你,你离开我,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蒋孝期吓得站起来,双手护着他:“小未,这不好玩,我不喜欢江河湖海里到处捞你……好吧说实话,是我特别粘你,我想造一间房子把你关进去。”
周未已经迈下来重新坐回去:“我很想记得你,真的。”
周未跟他要了烟点着,熟悉的味道,他不确定蒋孝期是不是因为想念他,才跟他抽同一个牌子的烟,自作多情的想法也能让人短暂幸福。
蒋孝期问:“你还记得自己会吸烟?”
“当然,”周未吸烟的姿势很漂亮,有些懒散和沉醉,“让人上瘾的东西总是很难遗忘。”
“就像我对你。”蒋孝期扬手转了话题,“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应该没有,他们说我妈死在这儿,可我一直不信。”周未给他解释,“就是魏——”
“我知道,魏乐融,也是魏家的小公主。当年老周总买了东融那块地是在帮蒋家,但小十亿的投资他也捉襟见肘,是魏家帮忙他吃下的。至于魏家为什么会出手,大概因为他们的小公主有了心上人。”
周未仰头喝了口啤酒汽水,表情奇怪:“她喜欢上一个心里只有木头的男人,注定结局不大好,这是个值得借鉴的故事。男人就该好好搞事业,像我爸和我都不靠谱……哎,我还是改不过来,算了……”
“你还去过墨林?”蒋孝期跟他碰杯,“写生吗?”
“是啊,你不信?”周未从背包里掏出pad给他看照片,有一整个文件夹都是在当地画的。
“怎么会想起去墨林?”蒋孝期查到周未去那里大概是在一年前的夏天,墨林是一座北部县城,连赤水河这样的奇诡景点也没有,普通到百分之八十的国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周未蹲在木板上用力吸烟:“我忘了,可能因为那里夏天比较凉快,或者迷途误入。”
“这是你生病前不久的事情,也会忘?”
蒋孝期翻着照片,有些是周未画的,也有实拍。
很常见的欠发达村镇,建筑新旧交错,有一棵老树被周未前后左右拍了很多张,看不出哪里特别;还有挨着医院旧址的福利院,几个孩子蹲在门口分一盒巧克力,扯破的包装上都是英文。
蒋孝期猜那是周未送给他们的,也是他送给周未的,他远行,随身带着。
“昂,”周未学他的样子敲敲自己太阳穴,“坏得特别任性,像被虫蛀了,很多很多破洞,有些事情连不上,还有些干脆……忘光了。”
蒋孝期不再看照片,目光像烧在夜里的烛火:“我的那份,我要补回来。”
他们在河边喝光了酒,聊得天南海北,花生被周未吃完了,他起身时险些从木板上踩空,被蒋孝期揽腰抱下来。
“我好像有点醉了。”
“是醉了还是看不清路?”蒋孝期早在病例上看到他有夜盲,脑出血的后遗症之一,走夜路那次就觉察到了,黑天之后仅凭自然光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就是摆设。
这个需要配合药物补充维生素a慢慢让视网膜杆状细胞恢复合成视紫红质的能力,于是蒋孝期才弄了许多胡萝卜把他当兔子喂。
“因为醉了所以看不清路。”周未被蒋孝期松开,马上伸手去拉他,“爸爸,别丢下我!”
河滩凹凸不平,蒋孝期把他背起来。
周未趴在他背上哼哼:“爸爸对我真好,我爱爸爸。”
“错了,你以前叫我小叔。”
“小叔没有爸爸亲,世上只有爸爸好。”周未反手拍他,“驾!”
“你老实点!不然背包和你,你选一个扔掉。”
“你背我,我背包,一个也不能扔。”周未继续唠叨,醉话连篇,“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呢?真是亏大了……不行我得想起你,我好好想想……不行不行,我头好疼……”
蒋孝期把他往上颠了颠:“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回忆到关键剧情就必然头疼崩溃?”裴导没有告诉过你你的演技很差劲吗?当我不知道你其实酒量还好,绝不是兑水啤酒能灌晕的。
蒋孝期大致能猜到他哪里不正常,突然跑出来写生,还一直强调想不起来自己。
周未像敏感的小动物,大抵缺爱的小孩儿都能天生进化出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觉察出蒋孝期这两天的情绪波动,也跟着风吹草动起来。
他怕蒋孝期突然又走掉,也悲观地放任这种结局发生,装作因为意料之中所以毫不介意,不记得所以不难过。
他真正洒脱自信的时候,从来没有故意表现得这样洒脱自信。
“明天要不要画日出?今晚可以住在这里。”蒋孝期的车停在临河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