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自嘲的笑了一下,果然,越是不如意的事,反而就越是记得牢。
毕竟,前世的她,曾经那般的卑微屈辱。
想忘都难。
“怎么了?”贾秋月等了半晌,不见纪清歌有所动作,那仔细描画过的眼尾一抬,两道笑里藏刀的目光顿时刺了过来:“大姑娘这是犹豫什么呢?”
听着贾秋月的言语步步紧逼,纪清歌却只是一笑:“拜见自然是应有的规矩……只是我这一跪,却不免要让夫人和父亲认个‘野种’,清歌哪里能不犹豫呢?”
“你——”
贾秋月不是笨人,只听见这话音就知道这小贱人根本不打算放过桐哥儿的把柄,两道柳眉一竖,正想叱骂的时候,外面突然有人接口——
“何事犹豫?”
随即,就有人掀帘迈入了正房。
进屋的人一前一后,前面一人约莫不惑年纪,身形高大,只可惜已有几分发福,白面短须,身穿一件暗纹织金的蜀锦直裾,宽袍广袖,颇有几分气度。
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一名少年,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身如修竹,唇若涂朱,鬓若刀裁,打眼一望眉眼五官竟与纪文雪颇有几分相似,进门之后看到这隐约对峙的场面,愣了一瞬,目光中带着几分惊讶和愕然的在纪清歌身上一转,这才上前见过贾秋月。
“母亲。”
贾秋月此时也起了身:“老爷,柏哥儿……这是大姑娘……她……”
贾秋月欲言又止,嗓子哽了两下,眼圈突然就红了:“她要治死桐哥儿呢。”
“怎么回事?!”纪正则此时才刚刚落座,乍听此语顿时不悦的看向了纪清歌。
看见这八年未见的长女,纪正则却并未有什么欣喜激动之意,冷着脸将她从头到脚一打量,眼中的厌弃一闪而逝,张口就是教训:“桐哥儿年幼,你身为长姐,虽是在外八年多少有失父母教诲,却也该知晓最起码的友爱弟妹,不曾想你竟能如此无状!”
饶是纪清歌有着前世记忆,心中知道自己这个亲生父亲是有多么的不喜欢她,真正耳听到这般言论之后,一颗心仍旧是慢慢的冷了下去。
“清歌不敢无状,只是不想委屈了父亲罢了。”
“什么意思?”纪正则皱了眉。
“清歌若是野种,不知父亲又是什么呢?”
话音刚落,紧跟着就是一片破碎声响,纪正则脸色铁青的瞪着纪清歌,纪清歌却只淡淡的望着自己身前地板上飞溅了一地的茶盏碎片,神色毫无波动。
“这话——”纪正则慢慢眯起眼,目光从纪清歌身上慢慢移到贾秋月脸上,再扫过跪在一旁不敢作声的养娘,“是桐哥儿说的?”
养娘瑟瑟发抖,只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上,哪里敢出声?还是贾秋月叹口气,从丫鬟手中接了一盏新茶轻轻放在纪正则手边,这才说道:“老爷息怒,适才我已是问过了,桐哥儿根本没讲过这样的混账话……”
养娘听到贾秋月的言辞之后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也颤着声说道:“是……是,夫人说的是,桐少爷没说过……”
饶是纪清歌再清冷,也不禁讥诮的勾了勾嘴角。
纪正则接了茶盏抿了一口,平了平气,这才问道:“桐哥儿人呢?”
……他是不喜欢这个大丫头,连同她的生母,他只恨不得自己当年没娶过没生过!
可这份厌恶并不足以让他听到野种二字都无动于衷。
笑话,他的种是野种?那他是谁?
见纪正则问起,贾秋月也并不掩饰,扬声道:“桐哥儿,雪姐儿,出来见过你们父亲。”
随后,隔开里间的帘珑一动,小脸上还沾着泪痕的纪文桐和纪文雪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面向纪正则老老实实的行礼。
“爹爹。”
纪文桐在里间只怕是没少哭,此时眼睛已经有几分哭肿了,却还板着小脸抽抽搭搭的乖乖行礼,把纪正则看得心中一软,不由自主的就放缓了声音:“桐儿,适才到底怎么回事?”
“回、回爹爹。”纪文桐脸上泪痕犹在,只怯怯的望了一眼纪清歌,说道:“桐儿在花园玩耍,没留神,冲撞了这个姐姐……桐儿问她是谁,然后……然后……”
他把手掌摊开,露出几乎已经看不出异样的掌心,哽咽道:“……然后姐姐打了桐儿。”
纪清歌不由笑了起来。
乍然绽放的笑颜宛若云破月出,倒是看得纪正则心中一动,他这个女儿,到端地是一副好相貌……
其实纪正则作为纪家家主,能将纪家若大的产业打理得顺风顺水日进斗金,他并不是庸才,能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人有几个是蠢笨的?从骨子里说,他并不信纪清歌一个离家八年的姑娘刚回家就敢殴打弟妹,只是……谁叫她是她呢。
一个从出生到长大都不得喜欢,哪怕想起来都觉得如鲠在喉的女儿,如何能与他放在心尖子上的幼子相比?
即便是幼子言行有什么纰漏,但是他才多大?如今既已改口,说明必然知道错了,慢慢再教他便是了,怎么也犯不上要为了这么个女儿委屈他的儿子。
所以即便心中清楚此事必有不实之处,纪正则也并不打算秉公而断,只淡淡的瞥了纪清歌一眼:“此事可是当真?”
“桐哥儿说我打了你。”纪清歌依旧微笑:“我身无长物,又是用什么打的你呢?”
贾秋月眉头一皱,刚想出声,却已是晚了,纪文桐到底只有五岁年纪,哪里听得出话中的机关,眼睛一转,看见纪清歌手中仍然持着的他那竹马的细鞭,情急之下用手一指:“用那个!”
这下别说是贾秋月一怔之下有些尴尬,就连始终立在一旁默不做声的纪文栢都是一板脸:“桐弟不许说谎!”
“我……我没……”
纪文桐有些傻眼,他适才在里间哭了一场之后,姐姐纪文雪就有悄声叮嘱他待会若是再提起此事,万不可承认自己开口骂人,只咬死什么都没说,是无故挨了打,管保叫他出气。
可他现在明明咬死了没骂人,却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纪文桐还在发呆,纪清歌却已是上前一步牵起了他的小手,微笑道:“桐哥儿说我用竹鞭打了你的手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