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耐着性子坐到现在,已是再也坐不住,一则是那宛如实质的灼灼目光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二则也是裙摆湿冷的贴在腿上也着实有几分不舒服,盘算了一下如今也已经开赛,各家趁着这个机会往来走动的也已经有不少人动了脚,她此时离席也算不得失礼,便借着曼芸的遮掩立起身来,想了想,从头上拔下一枚珠花递给柳初蝶:“烦请表姐少时帮我押了表哥的白龙吧,我先去更衣。”
秦丹珠见状想要陪她一同去,也被纪清歌给劝住了:“我有曼朱曼芸一同去足够了,表嫂还是留在这里帮着舅母待客才是正经。”说罢,向着已经快要迈入自家看台范围的几家女眷们一努嘴:“来者是客,表嫂就别想要借着我躲懒了。”
一句话听得秦丹珠好笑不已:“娘您听听,这没良心的丫头。”
杨凝芳也是笑了:“哪里没良心?她不帮着你,却是帮着我呢——丫鬟们可要跟牢了,虽说光天化日,却也莫往那人多的地方挤,换好了快些回来,记得别往下游去。”
——官宦人家的看台卷棚都是挨着天子御驾在上游搭建,下游便全是黎民百姓了,虽然不是嫌弃百姓什么,但到底人群杂乱,若是叫人冲撞了,总不好再闹上一回大理寺吧。
纪清歌显然也是想到此点,老实的应了,这才在曼芸紧随贴身的遮掩之下悄悄从后面下了看台。
她的举动,自以为已经足够低调不引人注意,但……那是在没人留意的前提下。
自从来了河畔就始终视线不离左右的段铭承眼睁睁看着那姑娘做贼似得溜出了他的视线,就连起身溜走的同时都还不忘要让丫鬟挡着,心中要说不恼火那纯属骗人,御座上的皇帝陛下木着脸听着自家弟弟慢条斯理的一声声捏着指骨关节,未几,陛下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好好的一个赛龙舟的庆典,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愣是叫自家弟弟给整得满场肃杀之气,他这当哥的还不好说什么,免得给小弟心上捅刀子,这日子……哪还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瞥一眼卫家的卷棚,皇帝陛下只想扶额——赛事的开场走完了,人家姑娘都离席了,你光在这杵着直勾勾瞪着个台子有什么用?
皇帝陛下忍无可忍的开了口:“铭承你……准备陪着朕直到起驾回宫?”
段铭承不过是略出神了一刻,冷不防叫兄长一语唤回神智,这才发现悄悄溜下看台的纪清歌已经在放眼望去的一片人头攒动中没了踪影,没好气的咬了咬牙,心中正想着要怎么跟兄长告假离席,还没开口就瞧见陛下正意味深长的瞪着他,段铭承顿了顿,索性连说辞都懒得想了,只招手叫过一名穿着普通禁军衣着的人,吩咐道:“本王离席片刻,离组守好圣驾左右。”
圣驾离宫,飞羽卫中的离组向来是伴驾同行护卫天子,离组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武艺最为出众的精英,组长是校尉离火,生性沉默寡言,得到命令只一抱拳,便接替了段铭承的位置,守在了天子御座之后。
目送自家弟弟脚步匆匆的离席而去,皇帝陛下长出口气——总算能安安生生的过个节了。
纪清歌带着曼朱曼芸两人绕着看台后方返回了安国公府的马车,一路上倒是并未惹起太多人注意,她一整杯茶几乎都合到了裙子上,要更换的不仅仅是外裙,里面的内衬,绸裤,都洇了水渍,好在官家女眷出行准备的东西到底齐全,正在更衣,车外不远处却突然有人喧哗。
各家马车停于此处,自然也是有留人看守,除了驾车的车夫要照料马儿不能远离之外,随行的家丁护卫也要留几人看守车驾,此刻传入耳中的,竟似是卫家的护卫在不远处与人相争。
纪清歌心中狐疑,曼朱曼芸也是纳闷,但她在车内更衣,两个丫鬟就算心有疑虑也不能掀帘开窗张望,曼芸警醒,和曼朱换了位置,由她守在车门处压住车帘,防止有人会突然闯入掀帘,曼朱这个小丫头就快手快脚的帮着整理,主仆三人加快速度,手脚麻利的穿着妥帖,这才松了口气。
此时车外的争执吵嚷之声并未停歇,反而还又逼近了几分,耳中听着卫家的护卫连声呼喝着‘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却竟是徒劳无用,纪清歌皱眉一瞬,吩咐道:“下车,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护卫大部分都是要跟着家主随行的,留下看守车驾的人数并不多,仅从那听起来又靠近了几分的喧哗声中也能知道,这并不充足的人手显然没能拦住人。
也不知是何人寻衅,竟然寻到安国公府的头上?
难道是大长公主府仍旧心怀不忿?
纪清歌这会子连那个被段铭承申斥过一顿的雍王世子都想到了,然而等她掀帘下了马车,脚跟还没站稳,迎面就是一个鬓角银白的老太太跌跌撞撞的直扑了过来。
纪清歌吓了一跳,完全是下意识的伸手扶了一把,这才没让那老太太一头撞在车辕上。
然而没等她收回手,手腕就被这个一身富贵打扮的老太太死死的攥住了。
“我的孙孙!”
纪清歌僵住一瞬,想要抽回手,那老太太别看年纪一把,手上竟然力气还不小,死死握住就是不松,纪清歌皱了眉,有心要用力,对方却又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太太,她抽了两下抽不动,反倒将这老太太带得身形摇摆不稳,没奈何,也只能停下动作。
“老人家,您怕是认错人了。”
面前这老太太穿着很是富贵,满身绫罗,头上也是整副的翡翠头面,就是看起来却有几分古怪。
这古怪并不是来自于她的穿着打扮,而是纪清歌总觉得她看起来有几分面善,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哪里见过,心中疑团不断扩大。
谁知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句出口,就见这老太太竟连手中的龙头拐杖都不要了,往地上一扔,两只手一起将她手腕攥了个死,口中却哭道:“哪里能有错?你是祖母的孙孙,祖母的清歌孩儿啊!祖母久不见你,心都想得疼了!”
纪清歌一怔,电光火石之间陡然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随即面色就冷了下来。
第147章
“松开我们姑娘!”
曼芸是和纪清歌一同下车,但她动作到底没有武者出身的纪清歌快捷,却也就是因此,等她想上前挡住的时候已经晚了,此时眼看这老太太一副豁出命去的架势死死拽着自家姑娘,连忙上前想要拉开,但纪清歌自己都抽不回手来,曼芸也一样没办法,到底这个老太太一头华发,拉扯过程中又颇有几分摇摇欲坠的架势,曼芸也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只急道:“你是何人?因何冲撞我们姑娘?还不放手!”
曼朱是主仆三人中最后一个出了马车的,一抬眼便就怔住,不仅仅怔住,还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等回过神来,才站住了脚,却不敢像曼芸那样上前拦挡拉扯,喃喃的说了声:“老……老夫人……”
纪清歌此时已是彻底冷凝了面容,不远处卫家的护卫仍在竭力的拦挡着不断试图闯入内围的陌生人。
抬眼望去,那被拦在不远处的人群后面,纷乱的人群缝隙中偶然露出的,正是纪正则和贾秋月两人的身影。
在这纪家家主和主母身前的,就是数个家丁护院打扮的人,正和卫家的护卫拉拉扯扯。
“清歌,祖母的乖孙孙,你怎得这般狠心,连个音讯都不给祖母知晓,叫祖母日夜念着你……”
纪清歌身后就是卫家的马车,基本没有再后退的空间,纪家老太太几乎扑到她身上,有意将她挤在自己和马车之间,曼芸听她一口一个祖母的自称,心中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到底什么来路,又不敢真的太过用力弄伤了这个老人家,急得不行,目光瞥见曼朱站在一旁满脸踌躇和犹豫,气道:“傻着做什么?还不来拦着!”
在卫家马车附近留守的护卫本来人数就不多,统共也不过四五个,纪正则此次是有备而来,纪清歌乘车出府的时候,曾在门口听到的骚乱也是纪家想要投贴拜见卫家被拒而引起的。
纪家入京已有数日,数次向安国公府递帖子都是被直接扔出大门,就连他这个纪家家主做足姿态亲自上门都不得入,纪正则早就急得心中冒火,没人比他更清楚事情再继续拖延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今日又一次被拦在卫府门外,正焦急之间,却见有一行数辆车驾出府而去,纪正则心中一动,也顾不得再在卫府门前纠缠,带着人远远的一路尾随了过来。
端午节赛龙舟的习俗并不是帝京独有,整个中原但凡水脉较为发达的繁华城镇每到端午会举办龙舟赛会的有不少,江淮地区本来就水脉丰沛,龙舟盛会对于纪家人而言并不陌生。
今日卫家出行,卫远山和卫肃衡也有同行,一路上纪正则带着家仆只敢远远的尾随,倒是好在今日端午龙舟盛会,帝京之内出城观礼的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路上人流络绎,他们一行倒是并未引起谁的注意。
但……纪正则却并不知道这帝京的龙舟赛事是连圣驾都会到场出席的。
到了运河河畔,眼看着卫家马车径直越过百姓人群向着上游河畔而去,愈向上游,沿途的护卫也就愈严,纪正则这才有些傻了眼,再向前,已经不是百姓可以踏足的地方。
纪家在江淮地区再有钱,再是首富,也不过是个商贾,当地官员平日里喂得肥,肯给他一个面子的时候,他才是‘纪公’,真要一朝翻脸,他纪家仍旧什么都不是。
在江淮都如此,又何况是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