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下属紧随其后,一一从陆茗庭身旁经过。
他救了她。
陆茗庭猛地松了口气,才发现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目送一行人进了议事堂,她慌忙拉过珍果,查看她脸上和身上的伤势,哽咽问道,“她们可是毒打你了?你伤的重不重?都是我对不住你!”
珍果握住她的手,眼圈红红,嘴唇颤抖,“我无事的,陆姑娘,将军保下了咱们,咱们总算有条生路了!”
……
顾府,祠堂。
顾氏先祖历代从文,祖上出过九位状元,两位内阁宰辅。到了顾湛这儿,弃文从武,立下赫赫功勋,虽出人意料,倒也不算辱没了祖宗门楣。
顾氏这一支共有三房,长房的顾父和顾母已经不在世,只剩下顾湛和继母崔氏二人。
宗祠中雕梁画栋,北面的一整面墙壁垒成高台,从上到下依次放置着顾氏历代祖先的木质牌位。其余三面墙壁皆悬挂先祖画像,泛黄纸卷上,一位位先祖严肃端正,神情如同圣人。
牌位底下设着一排黑金漆木长祭台,上有莲灯无数,香炉数盏。千万盏烛火跳动,在缭绕的香雾中明明灭灭,时隐时亮。
顾湛手持三炷线香,面对祖宗牌位深深一拜,继而转身,施施然落座于上首的黄花梨木圈椅上。
顾二伯、顾三伯依次端坐在下首,两盏冻顶乌龙茶喝下去,早已心生不耐,可碍于顾湛的一身威势,也不敢开口相催。
另一侧的崔氏连茶水也不敢喝,攥着手中的帕子,心头漫上些许不安——她派出去捉扬州瘦马的丫鬟婆子半日未回,左等右等,却等来了一个兵将模样的人,说是将军请夫人来宗祠走一遭。
她这个继子到底有什么大事要商谈,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顾湛面上没什么表情,骨节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道,“今日请二伯和三伯拨冗前来,乃是为了桩大事。”
“其一,是二弟于昨晚猝然薨逝,虽说年关将至,丧事葬礼的事宜还是要置办周到的,到时还要劳烦二伯、三伯到府上帮衬一二。”
今晨一早,崔氏已经差人去二房和三房府上知会了亲儿子的死讯,顾二伯和顾三伯听顾湛客气地开口托付此事,皆是连连拍着胸脯打包票,“将军言重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时候我们定帮衬着把丧事儿办的周周正正的!”
崔氏闻言,丧子之痛又袭上心头,眼眶一湿,拿帕子掩遮着口鼻抽泣了起来,“多谢将军体恤,多谢二伯三伯帮衬!”
顾湛面无表情,沉声又道,“这其二,是关乎母亲大人的。”
崔氏正哭的情真意切,听闻此言,立刻吓得打了个寒颤。
“母亲大人私自买入扬州瘦马,欲纳为贵妾,给二弟冲喜。不料二弟在洞房花烛夜猝然离世,母亲便改了主意,打算一杯鸠酒毒死那扬州瘦马,用活人为二弟陪葬。”
顾二伯和顾三伯听到这里,皆是目瞪口呆,大惊失色——用活人生祭死人,娶贱籍女子为高门贵妾。这两条罪名随便单拎出来一条,就足以叫大理寺定罪惩处了!
崔氏自以为能瞒天过海,万无一失,不料却被顾湛知道的一清二楚,心中顿时大骇,泼天恐惧袭来,双腿一软,竟是险些从椅子上滑落倒地。
顾湛掀开茶盏,轻轻拨着中舒展开的茶叶,不咸不淡道,“此事兹事体大,侄儿不敢善做主张,今日特地叫二伯、三伯知晓,也好帮着侄儿拿个主意。”
顾二伯和顾三伯对视一眼,皆是噤若寒蝉——拿什么主意?难不成把崔氏扭送大理寺,在那牢房里关上两年?
崔氏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也顾不得维持表面母子情了,伸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上首的男人,恨声道,“顾湛!我是你的继母,你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你难道要动用家法把我休掉?!”
“也不是不能。”
顾湛似笑非笑,“不过当今圣上最重‘孝悌’,咱们母慈子孝,我怎么忍心看母亲晚年孤苦伶仃。”
男人凤眸微眯,目光如炬,举手投足气势凌厉,周身气场不怒自威。
顾二伯和顾三伯闻言,皆是被顾湛阴阴测测的模样吓得魂不附体,勉强咽了口唾沫,并不敢随意置喙。
男人菱唇微微含笑,凤眸却幽若深潭,“我瞧着京郊的一处庄子山清水秀,最适合颐养天年。母亲不如搬去那里常住吧,也好日日念佛吃斋,减轻些罪孽。今晚我便派一队亲卫亲自护送母亲前往。”
崔氏闻言愣住,这才明白顾湛压根不想要自己的命,只不过是想把自己流放到京郊的庄子里而已!
她敢怒不敢言,“可你二弟还未过头七……”
“二弟的丧事,我和两位叔伯会置办周全的,母亲就不必牵挂了。”
顾湛陡然打断崔氏的话,阖上茶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母亲身边伺候的王妈妈带着下人擅闯主院,已经被我以军法处置了。此等刁奴在侧服侍母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儿子稍后会再派些奴仆,陪同母亲前往京郊庄子。”
崔氏听了这番话,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气得面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十年前,顾母顾父先后宾天,崔氏身为继室,把揽顾府,一手遮天。顾氏二房和三房各扫门前雪,以为长房从此败落,对少年郎不管不问,任凭崔氏百般苛待。
不料十年之后,顾湛官拜二品辅国将军,行走御前,功成名就。
二房的长子沾了顾湛的光,得以在军中挂职,三房的长女因着顾湛的脸面,才得以高嫁给兵部侍郎。二房三房承受顾湛恩惠太多,自然是处处唯他马首是瞻。
顾湛此人绝非善类,忍字头上一把刀,他隐忍多年,拿命拼来一身军功,等他拉拢完人心,拔刀出鞘的时候,崔氏才猛然发现,当年的孱弱少年郎已经长成了吃人的猛虎。
崔氏不甘心从此屈居于京郊的偏僻庄子,奈何她的亲子已经命归黄泉,昔日苛待的继子权倾朝野。这一盘十年大棋,她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回天。
顾二伯眼观鼻鼻观心,忙笑着打哈哈,“京郊庄子好,京郊庄子好,胜在清静闲适……”
顾三伯也接话茬道,“不错,我瞧着贤侄这个提议妙绝!这事儿就这么办吧!”
顾湛不置可否,掀了衣袍起身道,“既然事已议毕,侄儿还有军务在身,便不送二位叔伯了。”
说罢,他提步行出祠堂,身后亲卫随行于后。年轻男子举手投足间气势凌厉,叫人不敢直视分毫。
院子里的满地白雪折射出日光,刺眼又明亮,顾湛迎着光,一双凤眸微微闭上。
本是名门世家赌书泼茶香的贵公子,懵懂年纪,为避继母,被迫承受战场上的刀剑无眼,朝堂的人心诡谲……
他不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