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纱橱里是一张红漆榉木描金拔步床,床上叠放着一床五蝠纹锦被,一只杏林春燕的引枕、一尊鎏金铜暖炉。
一切都是她在的时候的陈设摆置,丫鬟婆子每两日打扫一次,确保整洁如新。
只为她随时回来,随时入住。
顾湛行至锦榻旁,眸光扫过方桌上的一尊宝瓶,想起那张桃花笺还压在花瓶底下。
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没挪动过,依旧是她离开那天的样子。
他纵横刀林剑雨许多年,遇到她之前,从没哄过女人,眼下又犯了重错儿,面对她的眼泪的时候,更加不得章法。
既然有些话郁结于心,不如便借鱼传尺素解开心结。
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洒金螺纹信纸,甫一拿起狼毫笔,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头。
沉吟的功夫,一滴浓墨落下,污了雪白的洒金纸。
他随手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笔走龙蛇,足足写了一整张宣纸。
将信纸装好,又将花瓶下压着的那张桃花笺取出,一并塞入信封里。召了岑庆入内,“将这封信送到长公主手里。”
……
“半夜三更,小心火烛——”
禁廷夜色深重,值夜太监三人成群,挑着一盏绢纱制成的宫灯,踩着脚下坎坷不平的青石板,穿梭在朱墙深宫之间。
茗嘉殿里仍点着三四盏明灯,粉彩瓷瓶斜插着几枝清遒嶙峋的腊梅,玉鼎香炉中燃着安神香,升腾出袅袅青烟,混着一殿的清越梅香,令人嗅之心静。
可陆茗庭一点都不“心静”。
从梅苑回来,她心里被搅得乱糟糟的,拿着一卷书看了半天,愣是没看进去一个字儿。
小凌子快步走进内殿,躬身递上一封信,“殿下,辅国将军身边儿的岑侍卫送来了一封信。”
她在梅林哭着捶打他了一番,便赌气回了茗嘉殿,没想到他竟然写信来。
陆茗庭扶着珍果的手坐起来,接过信封,取出信纸。
罗纹洒金纸上的字迹跌宕遒劲,力透纸背——足以见写字人的心绪之深重。
信中寥寥数语,语气诚恳,说他当日不该故意欺瞒赐婚之事,不该盛怒之下闯入内殿,更不该口无遮拦……错处种种,只盼她能宽谅一二。
他那样一身傲骨、清冷矜贵的人,先是亲口和她道歉,又修书一封和她认错,就算错处再大,也足够恳切了。
肩头的白狐毛披风滑落,她的胳膊一抖,信封里掉出来一张桃花笺。
桃花笺上,是她离开顾府的时候留给他的两句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这张桃花笺已经褪色,墨迹也旧了,他却还留着,想必这句话伤他极深。
小凌子见陆茗庭抿唇发怔,长睫不住地颤动着,好心提醒道,“岑侍卫还在外头候着呢,盼长公主能给句答复。”
一封信看下来,陆茗庭心中的怨恨、愤懑全都消散无踪了。可稍稍一回想,又觉得生气。
当初顾湛诓骗她是真的,缓兵之计也是真的,纵然她做的不对,也是他有错在先。
在一起的时候对她百般折磨,等她失踪了才着急上火,算什么呢?
珍果瞧着她神色明明灭灭,试探地问,“殿下可要写一封回信?”
他倒是急切,前脚道歉,后脚就想要答复。
陆茗庭闷闷地伏在锦榻上,满心的委屈难言,贝齿咬着红唇,闷声说,“信我收下了,没什么要答复的,叫岑庆回吧。”
……
第二天,陆茗庭便得知了顾湛领兵离京,去河阴镇压暴.乱的消息、
他一去就是一个月,新年一天天逼近,京城年味儿渐浓,禁廷也热闹忙碌了起来。
陆茗庭依旧每天去皇后和元庆帝跟前晨昏定省,尚衣局为她量身裁了几件除夕宴会上要穿的宫装,日子倒也平淡如常。
河阴地界流民暴.乱的事态严重,流民们以工部官员为人质,逼的顾湛步步退让,他是刀尖舔血的人物,素来讨厌被人逼迫威胁,先是假意妥协救出人质,又趁其不备反戈一击,将两千流民打得丢盔弃甲、一败如水。
陆茗庭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打听河阴的战况,她心急如焚,魂不守舍,就这么心神不宁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茗嘉殿的书桌上多了一幅九九消寒图,图上画着八十一片梅花瓣,每天涂红一片,等梅花瓣全部涂红,冬天也就过去了。
就这么掐着指头数日子,巴巴地等他凯旋。明明还没彻底原谅他,却已经满心担忧,只期盼着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彼时,河阴地界暮色苍苍,顾湛纵马疾驰在盘旋的山路上,俊脸上冷沉如霜,锐利眉眼罩着一层寒光。
身后纷纷冷箭如雨坠落,骏马扬蹄狂奔,他身上的玄色缂丝锦袍在箭雨中翻卷飞扬,后背处晕出一片血迹。
元庆帝下了密旨,命他除夕之前赶回禁廷复命。镇压完流民后,他率大军回京,路上被宋党余孽伏击,他声东击西,虚晃一招,率亲卫和大军兵分两路,没想到策马行到此处山谷,中了山顶弓箭手的埋伏。
羽箭漫天射来,王朗一心护主,身受重伤,顾湛后背也中了一箭。
想杀他的人太多,可能是宋党余孽,可能是朝中政敌,也可能是……元庆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