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祉看他可怜,缓缓道:“王太尉,我与你虽然文武有别职位不同,但我一直敬重你是世间奇男子。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吕祉顿了一顿,改用王德的字亲切称呼道,“子华若还看得起当职,就把我当做同袍,一诉衷肠可乎?”
王德猛然抬头。眼白已然泛起了条条血丝,艰难道:“宣抚容秉。昨晚是我儿冥诞,我摆了几道酒菜,喝得醉了倒在桌上,再一睁眼恍惚见到了大郎。”话一旦开口,就说得顺畅了,“大郎跟平日一样叉着手,诉说分别以来种种情景。我听得开心,叫他不要走了,今晚就在我这里歇宿。大郎笑着答道,‘我也想陪着爹,在爹膝前尽孝,只是冥府有命在身不能久留。爹你看。’他转身脱下衣服,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大郎身上尽皆血染,后背上条条道道都是红肿凸起的淤痕,竟然连一片完肤也找不见。前胸更不忍看,血窟窿……”王德说到此处,潸然泪下。
吕祉暗道,难怪王德见岳云受伤如此失态。不过昨日是王德长子冥诞,却被自己疏忽了,大是不该,原应慰问一遭的。只是近来诸事繁多,他实在无法面面俱到。
王德喘息片刻,却又续道:“我大惊,急忙为他包扎伤口。大郎却推开我的手说,‘孩儿的伤势已经无可救药,请爹节哀,保重身体要紧。’我如何肯依,还是慌乱地用手堵住他胸前的伤口,那血却顺着我的手指一点点滴下来。我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大郎对着我流泪道,‘爹,孩儿蒙冥君怜悯,收留在帐下做锐胜军的先锋。你无须替孩儿担心。’大郎这样说,我却依旧不争气地哭了。”
“锐胜军,锐胜军,端得是好名字。”吕祉喃喃,“不如王太尉前军从此以后就改名为锐胜军吧,以示永怀。”
王德腾地跪倒在地:“宣抚大恩,没齿难忘。他日末将愿结草衔环以报。”
吕祉心中突地一跳,觉得王德此话说得很不吉利。果然,王德接道:“大郎忽然嗔道,‘爹,你不要再难过了,以免扰乱我的魂魄,使我地下不得安宁。我就违命向爹泄露一个天机,孩儿的血海深仇,就要得报了。’”王德咬牙说完,便直勾勾地瞪视着吕祉。
吕祉悚然心惊。
难怪王德说得活灵活现,玄机全在最后一句。这血海深仇就要得报是什么意思呢?敢是王德来特意知会自己,马上要对田师中动手了?总不能真是天诛国贼吧?这老天爷连岳飞惨死都不曾有所表示,又何以为个无名之辈的死亡大动干戈呢?而考量王德的性格经历,此人确实有杀大将的胆量。王德当初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怀有歹意的韩世忠心腹,也不过是发配而已,不久就被刘光世召回,官复原职。有了这样的先例,他又清楚宣抚司上下都对张俊、田师中绝无好感,因而大开杀戒也是有的。届时,田师中人都死了,木已成舟,官家也不会追究。大不了再把他发配边远州军罢了。只需我到时候出手再将他救回,事情就算平息了。他莫不是打得这个打算?然而当真如此行事,王德所为会不会牵连到别人?官家会不会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张俊会不会不依不饶追究此事?不了了之终归是一厢情愿。何况就算是不了了之,此事又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最可怕的是,如果自己所猜是真,王德忽然之间性子为何如此深沉了?与他平日判然两人。
吕祉一时间脑子中转过无数念头,却说不出一句答话。
王德又轻声道:“要变天了。”
吕祉猛醒,自己适才想了这么多念头,盘算得都是朝局时事,竟然不曾想过,应该阻止王德。不禁哑然。
“宣抚,你信天道好还吗?”
吕祉继续默然。这个问题直指人心,他无从解答。
“就算上天无道,也会有人替天行道。我毕生敬重地就是能替天行道之人。”
“王太尉难道见过这样的英雄人物?”
王德默默点头示意,虽只是一个低头的动作,却被他做得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