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吉抿了抿嘴,说道:“她娘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他遗传了他娘的美貌,当然长的好看。”
聂青婉说:“是了,长的天下第一,能力天下第一,又坐拥江山尊享帝位,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心动,拓拔明烟能爱上他,我完全不意外,我意外的是,那么怕死的拓拔明烟居然真的为了他揽下一切罪责,这么看来,我其实应该成全她,因为这样的真心,很难得。”
任吉伺候了她那么久,如何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任吉道:“一对有情有意的患难与共鸳鸯,太……皇后想成全他们,也未偿不可。”
聂青婉没应这话,只淡淡笑了笑,笔直地往殷玄走去,这个时候聂北已经站起来了,只是衣服湿掉了,聂青婉看了他一眼,眼神询问有没有事情,聂北冲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聂青婉便不再看他,转而看向殷玄,却几乎没多留,又看向他身后的城墙。
那里有拓拔明烟,有大臣们,还有持续起伏着的来自于外界的嘈杂声,咒骂声和雨声。
聂青婉抬步走过去。
殷玄微愣,伸手就去拉她。
聂青婉避开了他的手,只转身平静地看他:“站在这里等着。”
殷玄伸出去的手就那般的僵在半空,待他回神,聂青婉已经走了,殷玄垂头丧气地收回手,浑身都透着被丢弃的气息,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随海在内心里叹气,到底是什么样的爱,能让皇上如此的不顾理纲,不顾人伦,不顾生死。
随海不懂,可随海看得出,这样的爱,太沉重了。
随海抬头,看向聂青婉,到现在随海也看不出来眼前这位披着华北娇的身子却装了太后灵魂的女子是喜欢皇上还是不喜欢皇上。
若是不喜欢,那皇上不是白瞎了这么多事儿吗?
好在,命算是保住了。
随海在万幸。
可他不知道,太后是能让人掉以轻心的人吗?
聂青婉去了城墙之上,不知道跟那些大臣们说了什么,总之没一会儿的时间,大臣们就全部都往后退开了。
华图和华州多看了她两眼,想上前与她说话,让她别瞎掺和这件事情。
今天是什么场合,这里又是什么人,如今这些人都在面临的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她虽贵为了皇后,可到底身上披的是晋东遗臣的皮,现在的这桩案子,她可掺和不起。
只是,还没上前,就被她漫不经心掠来的那一眼给碜的怔在了当场。
华图蹙眉,待再去看,聂青婉又恢复到了寻常时候的神色里,好像刚刚那一刹间的浮光惊蛰只是错觉。
华州伸手将华图拽了一下,不让他再上前,华州自己也不再去看聂青婉,而是拉着华图走了。
二人走在雨中,随在大臣们身后,退到了城墙之下。
拓拔明烟站在那里,看着聂青婉,缓缓,又转开视线,看向给聂青婉撑伞的任吉,她的喉咙一下子变得哽咽,膝盖几番打颤,堪堪就要跪下去了,可又不知被一股什么样的力量托着,跪不下去,她眼眶发红,她知道,很可能是任吉用内力控制住了她,让她无法跪人,无法在死前还太后一礼。
聂青婉看着她的这个样子,十分淡漠的语气说:“看来你是知道了。”
拓拔明烟听得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惨淡地笑了笑,说道:“是,我知道了,那个沾染了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却可笑地被大殷国民们奉为神的太后回来了。”
聂青婉平静地说:“你果然对我有恨。”
拓拔明烟轻轻笑开:“恨吗?是有一些的吧,但却不是因为你灭了拓拔氏,于我而言,那个打小没有任何亲情的地方没了就没了,我偶尔还会恶毒地想,你灭的好,就该让他们尝尝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滋味,你灭了他们,又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一开始我真的没对你有任何异心,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我觉得我能够改头换面了,我从最肮脏的地方来到了最尊贵的地方,我从最肮脏之人的身边来到了最神圣之人的身边,我从地狱来到了天堂,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会自我毁灭呢?我不会呀。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一脚踏进天堂的时候,我也一脚踩进了地狱,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殷玄的,可能就是在他残忍又冷血地杀了那些追杀我的人的时候,可能是在他每回从战场上回来,带了满身鲜血以及一双如火如荼的眸子的时候,也可能是他一次又一次对你温柔笑的时候。你不知道吧,他除了对你有那么温柔的样子外,对别人,全是不加辞色的。我的心遗落在了他的身上,起初没什么感觉,后来就慢慢的被嫉妒充斥,直到我负荷不起这样的妒意了,我去找了你,可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成全你的爱情可以,但是你要用命来祭奠你的爱情,因为我不会允许拓拔氏再有任何一个后代出现,你若成婚,你与你丈夫,只能活一个’。看吧,你当时多么的冷血,那样的话又是多么的残忍,你只字没有提殷玄,也没有提同意或不同意,可你却轻松地剥夺了我再爱人的能力,杀人不过头点地呢,可你做的,比杀人更过份!我恨的就是你这残忍的样子,恨你剥夺我爱人的权力,更恨的是,你还夺得了殷玄的心,你凭什么能得他的心,你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怎么配被人称为神,你就是鬼!恶鬼!厉鬼!”
说到最后,她几乎咆哮出声。
任吉眉头拧紧,手臂一扬,以内力灌注雨内,形成一道帘子,隔绝了周遭,不让拓拔明烟的声音传出去,只在他们三个人之间回响。
聂青婉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拓拔明烟狰狞扭曲的样子,看着她被大雨打湿的脸庞、发丝和衣衫,她轻喃出声:“鬼么?”
聂青婉嗤笑:“以前真不是,但现在还真的是,我是厉鬼还魂,来向你和殷玄索命的。”
拓拔明烟苍白的脸霎时一抖。
聂青婉说:“既然这么怕死,又做什么要逞英雄呢?女英雄并不好当,你可已经预测到,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拓拔明烟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害怕的缘故,牙齿咯吱咯吱的打颤,她的目光穿过聂青婉,看向后面的殷玄,但是,雨太大了,距离也太远了,她看不见他了,也看不清他了。
拓拔明烟一瞬间悲哭出声,她有看清过他吗?是不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过。
她忍不住又笑了。
而她不知道,曾经,陈德娣也生出过这样的悲叹。
而在这个世上,有谁是真正的看清过这个男人的呢,又有谁看得清呢?除了聂青婉,没人能看得清他,也没人能看得懂他。
拓拔明烟收回视线,看向聂青婉,问她:“你要赐我怎么样的死法?”
聂青婉抿唇,不咸不淡道:“有皇上在这里呢,何时轮到我作主。”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冲任吉说:“把殷玄喊来。”
任吉眼眸转了转,明白聂青婉这是要让殷玄亲手处死拓拔明烟,这也不知道是对拓拔明烟更无情的惩罚,还是让她死得其所,任吉什么都不言,扭头往后,以内力向殷玄传话,说皇后让他过来。
殷玄微微顿了一下,抬步走了上去。
随海撑着伞,也跟着过去。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就站在雨中看着。
以李东楼和张堪为首的禁军们也看着,还有以戚虏为首的御林军们也在边上看着,聂北和勃律也沉住气地看着。
殷玄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聂青婉身边了,他站住,专注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这才问道:“喊朕过来有事?”
聂青婉笑了一下,说道:“我没事,但是明贵妃有事,明贵妃要跟你互别,她这一走,你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了,好歹是伺候过你的女人,你送她一程。”
殷玄眉头微皱,他不喜欢她的那句‘好歹是伺候过你的女人’,拓拔明烟从来没真正意义上地伺候过他,她也不是他的女人。
殷玄微怒,却没发作,只冷眼看了拓拔明烟一眼,他知道聂青婉所说的‘你送她一程’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让他亲自动手,处决了拓拔明烟。
殷玄看着聂青婉。
聂青婉耸耸肩膀:“我刚跟大臣们说,他们若想保他们的皇上,听我的话最有用,我能让他们的皇上亲手杀了明贵妃,当着这些帝都怀城百姓们的面,那样的话,他们的皇上就成了为太后除凶的功臣,百姓们自也不会把那些不好的事情往他们的皇上身上安,这样案子结了,凶手伏诛了,他们的皇上也保住了,岂不是美哉?大臣们似乎很赞同,就把这个劝说的重担交给了我,如今你过来了,也听了我的原因了,具体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完,提起裙摆就往后退去。
任吉立马撑伞跟着往后退。
随海沉默地站在那里,很仔细地品味了一下聂青婉的话,然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太后当真不会再要皇上的命了。
随海高兴地看向殷玄,却见殷玄眉目阴沉,脸色阴沉,整个人都冰冷到了极致,随海大惊,不明白皇上为何是此等反应,正想开口问呢,皇上已经抬步往拓拔明烟走了去,随海只好先跟上。
退到一边,没有接近大臣,也离殷玄和拓拔明烟很远的聂青婉沉默地站着,旁边任吉以内力隔绝了外围,小声说:“皇上会按你所想的做吗?”
聂青婉说:“会的,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他不畏死,刚刚在紫金宫他就打算承认罪行了,但被拓拔明烟拦下了,这样以来,他就欠了拓拔明烟莫大的恩情,如今又要让他亲手去了结这个女人,他只会更痛苦,因为这代表着他在拓拔明烟强行塞给他的恩情又上添了一笔,如此,他想还也还不清了,那只能以命抵命。”
正这么说着,就见前方正好好站着的两个人发生了争执,拓拔明烟惊恐地大睁着眸子,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殷玄:“你说什么?”
殷玄冷漠地道:“杀了朕。”
随海刚才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可现在就绝对不是幻听了,他大惊失色,急声喊:“皇上!”
殷玄十分不耐烦地一甩袖,打的他不能再动弹,连嘴巴都张不了了。
随海急死了,可急也没用,只能睁着眼,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正前方。
拓拔明烟手中拿着剑,那剑是殷玄不知道从哪一个禁军的怀里抽来的,拓拔明烟会杀人,她也杀过人,可此刻让她杀殷玄,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拓拔明烟摇着头,扬手就把剑往外一扔,摇着头说:“不不不,我不能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殷玄面无表情道:“朕不想欠你,你也别妄想能在朕的心里留下一点一滴的影子,朕不会让历史记载陈德娣,亦不会让历史记载你,关于太后死亡的真相,朕也不会让史官们写进历史,这一皇室秘辛即便现在被揭晓了,在往后的历史更迭里,也最终会被掩埋,你不会被后代人唾弃,你只会被遗忘。”
他说着,龙袖一卷,又一柄剑腾空而来,落在了拓拔明烟的手上,这回不等拓拔明烟把剑甩出去,殷玄已经伸手抓住了她,把剑尖直抵自己的心窝处,然后用力一刺。
鲜血瞬间冒了出来,拓拔明烟失声大喊:“殷玄!”
那一声叫嚷真真是石破天惊,伴随着拓拔明烟的哭声,以及她哆哆嗦嗦又惊慌失措的那些‘你流血了,你快回去传太医,你不要在雨里站着了’等等话语,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皇上受伤了!
李东楼和张堪以及禁军们,还有戚虏以及御林军们,还有那些大臣们,他们皆看不到那高墙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拓拔明烟的话尖细又惊恐,即便隔着浓重雨雾,他们也全都听见了,于是,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地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所有人都过去了,殷玄那一剑刺的很深,一来不给自己留有余地,二来不给拓拔明烟任何念想,而当拓拔明烟要近她身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急切地朝他奔过来的时候,他蓄足全身内力一掌打在拓拔明烟的肩头,将她打落了万丈城墙。
“啊——!”
一声惊恐的近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穿破雨幕,穿破乌黑的云沉,响彻在苍凉大地上,雨声的尽头,这个一生坎坷的女人也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殷玄那一掌确实用尽了浑身所有内力,而殷玄的武功,出神入化,雄浑无边,他贯注所有内力打出的那一掌,生生把拓拔明烟的骨头都打碎了,且不止是肩膀处的,而是全身的,拓拔明烟在半空之中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已经疼的无法呼吸了,她的身子像失了重的落叶,被雨点打落,凄凉地离开养育她的大树,碾落成泥——
“啪——!”
高空坠落,万丈城门,跌地的瞬间,脑浆霎时就崩裂开来,血肉模糊,当场死亡。
围拢在城门前的百姓们纷纷往后退开,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嫌恶之极的表情,生怕她的血伴着雨溅到了身上会让自己变成黑心肝,等四周安静下来,百姓们这才敢围拢而上,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披着大红宫裙,却脑浆四溢,丑陋到令人作呕的女人,四肢断裂,长发被血水和脑浆染成了可怕的颜色,虽没有被五马分尸,却形同被分尸了。
很多百姓们看完这一幕,都转身呕吐起来。
还有一些人简直不敢看,怕做恶梦。
还有一些人胆子大,不仅看了,还去抓了泥巴来,往那丑陋的尸体上砸,嘴里愤愤地骂道:“叫你害太后,叫你害太后,你这就叫不得好死。”
有一个人砸泥巴,就有第二个人,然后第三个人,最后砸的那副最美的宫裙也成了淤泥,就算有雨水的冲刷,也刷不掉。
百姓们还在愤愤地骂,有些甚至上去就吐口水。
底下闹哄哄,而上面,也是闹哄哄的。
殷玄中了一剑,那一剑他也是使尽了所有力气,几乎一剑穿心,可他不在乎,他也感觉不到疼,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蜂涌而来的那些禁军们和御林军们以及大臣们,在他们中间寻找聂青婉的影子,他知道她打的什么盘算,而他也有自己的盘算,他可以不用这么较真,他可以假意地刺自己一剑,可是他想看她心疼,看她露出关怀的表情,他想她也像拓拔明烟那样不管不顾的冲上来,紧张他,担心他,可是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就是没能在这么多的人中看到聂青婉。
殷玄一时红了眼眶,有泪伴着雨水落下,他忽然筋疲力尽,高大的身子猛的一下子往后栽倒——
“嘭!”
“皇上!!”
一道重物落地声。
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今日的雨,见证了大殷历史上最悲痛一幕,也将见证大殷历史上最惨绝的一幕,万丈城门,迎来送往了多少帝王,多少枯骨,今日,它要送走谁,又要迎来谁。
殷玄被急急地送入龙阳宫,王榆舟和冼弼等一干御医们也被紧急调入,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去关心殷玄了,有谁还有空去管皇后,去管聂北,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等把殷玄抢救醒,看着龙床前挤的水泄不通的大臣们,他久久的没有说一个字。
随海都哭红了眼,见他醒了,忙上前问他要不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