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便继续道:“自很多年前起,我的存在,便从未与身边之人带来过任何好事。我身怀祸事,不敢与人亲近,也从未接受到任何人的好意。下人的命,终归不是命,我受过各种各样的凌辱与践踏,我从锦衣玉食沦落至此,我也曾想过一死了之。”
“但或许是上苍垂怜我,我因自尽而被主家转卖,却遇到了齐伯,而后,又遇到从京中回来的公子你。”
苏遥听说过,齐伯说,当时铺中的钱要节省,但又需人帮忙。买不起旁人,只能挑了瘦弱不堪的阿言。
阿言贴在苏遥手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拿一个奴仆的命当命看,我在上一个主家,过得还不如夫人养的狗。我没有了爹娘,我从来没遇到过如公子这样好的人……”
“可是公子对我这样好,我却险些害公子丧命……”
阿言啜泣不已,苏遥又满腹心酸。
他轻轻揩拭阿言的泪水,尚未说话,又听得阿言道:“所以那日,我就在想,公子待我的大恩,便是让我用命报答,我也是甘愿的。”
“阿言……”
苏遥唤一声,却见阿言轻轻摇摇头:“公子不必多言,我是这样想,便如此说。”
他略微平缓下语气:“骨肉至亲之间,也是血海深仇,我原本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好人。直到我遇见公子,直到我想保护公子一辈子,直到我想去为公子而死。”
“是公子让我知道,这世上或许还有很多,像公子一般的人。心地纯良,普普通通,整日操心柴米油盐,过着风平浪静的小日子。或许,我能够为这些人做一些事情。”
阿言静静地望着苏遥:“我不仅想保护公子,我还想保护所有如公子一般的人。我希望天下再无流离失所,再无衣不蔽体,再无食不果腹,再无冤屈邪佞,我想建一个盛世,护着所有像公子这样的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苏遥泪流满面,只紧紧地拥住阿言。
这是阿言选择的路,这是阿言要走的路。
他将一生风雨,也将万古流芳。
苏遥却只想给他一个怀抱,一个短暂却温暖的怀抱。
阿言靠在苏遥怀中静默良久,更漏滴答,外头又传来叩门声:“殿下,有一处文书需要与您交代,已等您一天了,夜也深了。”
是钟统领的声音。
阿言不由起身,去洗把脸,又给苏遥擦一擦,才应声:“我就来。”
苏遥不由起身:“我送你一步吧。”
“晚间天凉,公子不要出门了。”
阿言已恢复镇静,苏遥却还是坚持送到门口。
房门一打开,是廊下明亮的灯火。
阿言在此处,院中便守备森严,满院甲衣,于庭院摇曳的灯火中,泛出萧肃的寒意。
钟统领站在阶上,阿言一开门,他便屈膝行礼:“见过小殿下。”
整个庭院中的甲衣皆屈膝跪下,一声齐整的问安,惊得枝头鸟雀哗啦一声飞起。
苏遥愣上一下,瞧见满院子跪着的人,蓦然一顿,他正跟着行礼,刚一低头,却被阿言一把扶起。
灯火之下,阿言目光清澈:“公子不必如此。我说过,无论我日后是谁,我都永远是苏言。天下从没有兄长与弟弟行礼的道理。”
阿言声音不大,却满院子听得清清楚楚。
钟统领跪在灯下,瞧见摇晃的灯影,一时默然。
日后这普天之下,恐怕又会多一位贵人。
事实上,数年之后,钟统领再于宫中见到苏遥,依旧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年轻的君上直接从御书房奔至阶下,在阖宫惊讶的目光中,一把扶住自旧京远道而来的苏遥:“天下从没有让兄长行礼的道理,公子怎么又如此?”
当然,他说罢这句话后,也扶了一把旁边的傅陵,笑道:“鹤台先生的新书又拖欠时日了,可不能再让我家公子费心催稿了。”
那时,阿言已然比苏遥要高了。
但苏遥依旧没变。
岁月对美人,总是格外宽容的。
九月初九是重阳节,旧京金菊盛开,晴好的天气,阿言却终究没让苏遥出门送。
城楼风太大,傅陵送人回来,便瞧见苏遥兀自坐在廊下。
傅陵自背后抱住他:“中午想吃什么?”
苏遥默一下,复笑笑:“吃珍珠丸子汤吧,昨儿吃了,但没吃够。”
“好。”
傅陵笑笑,又低声道,“十六那日,是我六弟儿子的生辰,我看了生辰宴,也有这道菜的。到时候全给你吃。”
苏遥不由有些紧张,又道:“真到了那日,怎么能光顾着吃呢?”
“就是接你去吃的,别的不用操心。”
傅陵此时如此说,苏遥自然不信。
但真到那一日,苏遥发现,他还真的只顾着吃了。
傅家的菜真好吃,傅家的人也是真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