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踉踉跄跄冲进内殿。
内殿里还是一成不变的陈设,可浓郁的血腥气弥漫,让萧妙磬恍然觉得是到了哪方地狱,那么的陌生。
甘夫人就躺在明红色的纱帐里,像是一条濒临干涸的鱼。她盖着厚厚的衾被,脸色却白的像是瓦楞上冰凉的雪,仿佛在一点点蒸散。
有稳婆掀开甘夫人的衾被,露出被鲜血湿透的被褥。萧妙磬看在眼里,忍不住抖了一下,她身后的萧令致和萧银瓶齐齐哭出声来,小甘氏她们也哭了,所有人都哭了。
医女们从床畔撤下来,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头颅。
没救了。
看着弥留的母亲,萧钰颤抖的闭上眼,抿去眼角的泪痕。
“都来了啊……”
甘夫人扭过头看着所有人,她出奇的平静,脸上带着无力却认命的一点苦笑。
“萧绎是不是……已经死了?”
无人回答。
她兀自笑了声:“我也要死了。”
“母亲……”萧钰转着轮椅上前,把襁褓递到甘夫人枕边,“母亲看看,这是小妹。”
小小的婴孩,还不到八个月大小,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她皮肤还有些发青,低低哭着。甘夫人爱怜看着她,艰难的伸出手抚过她的脸颊,柔声道:“你叫萧织,这是母亲已经替你取好的名字。原谅母亲不能陪你长大了,以后你要好好的,跟着你的哥哥姐姐们,好好长大,嫁个好人,千万莫要……莫要嫁给像你父亲那样的人……”
懵懂稚童什么也不懂,只是本能的啜泣。
甘夫人不舍的将手从她脸上收回,视线环视一周,她抬起手指向小甘氏。
“予珀,我死后,宫中上下便以吾妹为尊,你要事她为母……”
“儿子明白。”
“姐姐……”小甘氏泪流满面,伏在了甘夫人榻上。
“令致和银瓶,你好好掌眼,一定一定要,给她们挑个一心一意的夫君……”
萧令致和萧银瓶心中酸涩,哭得难过。
“还有萧麒和萧麟,顽劣了些,但……是我萧家公子……你要带他们多做事,让他们都能独当一面……”
“母亲……”两个男孩红了眼睛,他们的生母王氏哭着将他们揽住。
甘夫人艰难的喘了口气,放下手,眼中神色越来越涣散,声音越来越低,可神智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这辈子啊,就是看不开,走不出去,只能在困局里深陷到心如死灰……”
“如今知道真相也是晚了,呵,有什么用啊,照样是负了我一辈子……”
萧钰心痛如涌,他死死压抑着喉中的酸涩,握住甘夫人的手,“母亲不要再想了。”
甘夫人苦笑一声,望向萧钰,无力问:“你父亲……死前可有留给我什么话吗……”
萧钰无言。
萧妙磬站了出来,走到甘夫人床头,轻声说:“伯父向您留话了,他说,欠您的,他下辈子还上。”
“呵,下辈子……”甘夫人喃喃着,眼泪冲开苍白的容颜,哭着笑起,“萧绎啊萧绎……”
她仿佛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嘶喊着:“那就告诉为我超度的道士,告诉他们,下辈子,不要让我遇到萧绎!我不想再见到他!”
萧妙磬也哭了,纵然与甘夫人有那么多龃龉,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所感受到的唯有漫漫的悲凉。
甘夫人的喘息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力,她知道,自己就要去了。这样多好,她不用再活在痛苦折磨里了,她可以解脱了,她的女儿也有那么多人照顾。唯独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儿子。
她猛地想到什么,蓦然抬手指向萧妙磬。
她还有话要和萧妙磬说,她必须要说!可是、可是她没有力气了,她抬不动嘴唇,发不出声音……不、不,她不甘心就这样去……
“伯母。”
萧妙磬退后一步,跪倒在地。
她知道甘夫人要和她说什么。
她一字字道:“伯母放心,不论江东兴衰荣辱,不论钰哥哥起落沉浮,终我一生,永不背叛。我以性命起誓,如若违背,愿挫骨扬灰。”
话音落下时,她听见所有人骤然增大的哭声,视野余光中是甘夫人滑落的手,静静搭在榻边,依旧似旧时的皓腕如月。
有什么东西坠下来,掉在了萧妙磬的腿上。是萧钰的那枚岫玉,他握不住了,巨大的悲痛让他弄掉了从不离手的玉石。若不是玉石掉在萧妙磬腿上,便要粉碎在地。
萧妙磬双手捧住岫玉,抬起头看向甘夫人。仿佛是许多年前在午后芭蕉深深的凉亭里,她也见过这样的甘夫人,静静的靠在小榻上像是睡着了,一段小臂搭在小榻边,雪白的宛如一截莲藕。
人死灯灭,那些纷纷恩怨都可以放下了吧。
她再也不怨恨甘夫人了,转眸向萧钰,看见的是他滑落眼角的泪水。
他终于忍不住抽泣出声。
连他怀里不知世事的萧织,也跟着嚎啕哭了……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格外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