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箩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低昂,回:“高兴,也不高兴。七爷,阿箩去投胎,您高兴还是不高兴?”
这一问难住了谢必安,绕枯井裴回,正要开口,不料一阵凉风来,脱离柳枝的柳叶齐齐往他脸上打。谢必安抬袖避开,而后才说:“与阿箩一样,高兴也不高兴。”
“阿箩高兴自己可以投胎成人,但不高兴什么,阿箩并不太清楚,便就是觉得心里空空的。阿箩擅自启齿问七爷,七爷,你高兴什么?又不高兴什么呢?”
想到往后不能看见一身白衣的七爷,阿箩高兴不起来,但好像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想到不能再像这样飘来飘去了,她也不高兴。
阿箩鲜少有心情不大好的时候,今日出奇的不好,藏在宽袖下的手一直打鸣指,没有声响的。
“七爷高兴阿箩能投胎,不高兴……”谢必安话说了半截就不说了。
阿箩今次投的胎,是百年难得的一个好胎,本是给另一个贵人的,却被他先一步劫来了,那胎稚时有严君宠爱,出幼与夫君举案齐眉,豁齿之际有儿女赡养,一生不贫不富,无病无疾,无灾无难,借上天给予的曼福,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便也是说往后不能再联络,只有死期将到时方能联络。
因他是无常。
阿箩听不到后面的话,由由忬忬追问:“七爷不高兴什么?”
“不高兴……不高兴以后没人给七爷洗衣裳了。”谢必安哂然。不少发自内心的笑。
一听就是假话,这个时候还遮瞒她,阿箩都懒得表示自己的不满了,表示了也没用,平白白费力气一场。她“哎呀”一声飘到谢必安头顶上,说:“等阿箩投胎成人,七爷会经常来看看阿箩吗?毕竟,嗯……少说也相处了一百年,阿箩突然走了,七爷也会想念的吧?”
阿箩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底气,七爷是谁?可是大名鼎鼎的勾魂使者,也不知活了多少年,经历过多少分别,她区区一个小鬼,又吵,又闹,脾气还差,如何能让七爷想念惦记,估么她能投胎,七爷巴不得烧高香庆祝一番。阿箩衔悔,早知当初应当勤奋一些,给七爷多洗几件衣裳。
听她这话,谢必安不禁阴哂:“阿箩,七爷是无常。无常在人死的时候才会出现,寻常时,七爷进不得门,也没人欢迎七爷。你让七爷经常去看你,可是想家中常有人死去?”
“所以阿箩去投胎成人,便就要真正与七爷断了音信……”真正难过的阿箩,哪管柳树疼不疼,连折下几条柳枝泄闷,“那万一有人把阿箩往泥里踩,都没有人帮阿箩出风头了,七爷……阿箩突然有点不想走了。”
后面那一句话阿箩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十分小声。耳力佳的谢必安听了心里有些高兴的,养她养了一百年最终没有白养,还知道念旧情,心里高兴却拿起哭丧棒叁敲她小腿,张开嘴角怪嫌她一场。
打完骂完,解开照袋说:“别瞎说,七爷今日早早归来,给你备了点上路的东西,过来看看。”
阿箩被打疼了不肯下来,下来忒没面子,谢必安不管她有面子还是没面子,拽一把头顶上的脚踝。
受拽,阿箩不得不飘下来,看清包袱里的东西只是一副懵懵态,包袱里面有熟艾、衣巾、珠钗、桂花糕……许多小东西,吃的用的都有。
“七爷这是做什么?”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吃,谢必安欲阻不阻,等到真正要阻止的时候桂花糕已进到阿箩肚子里。
桂花糕甜甜糯糯,阿箩吃了,心情好上一些:“好吃。”
谢必安怕她把剩下的桂花糕吃完,连忙收起照袋,说:“凡间里,家中有人出行,亲人必备照袋,里头装写吃的用的备不时之需,阿箩去投胎便就如远行,七爷不能给你什么,就给你备了这些东西。”
嘴里的甜味还没散去,阿箩黑目睫睫却想哭,为了忍住眼泪,她只能软笑。谢必安主动牵过她的手,走出谢府,在酆都城里摆洒。
飘来飘去,飘了一百年的酆都城,一草一木皆记在心中,可阿箩今天却觉得陌生。心里头压着一丝情感,两眼看花不似花,看草不似草。
谢必安走的很慢,说话也很慢:
“投胎成人后,不要再做那势不可为之事。”
“好好过日子,鲁戈挥日你做不来,就退一步,别逞强了。”
“苟冒性命不丢人。”
“如果两眼又开光了,慧眼观见穿白衣的七爷,穿黑衣的八爷,就假装看不见,掉头直接跑。能看见七爷八爷不是什么好事。”
“鱼龙曼羡,不与人多计较,嫌隙一笔勾最好,善昧前因不误自身,好好过日子就好了。”
……
这里头许多话都是谢必安前世想与阿箩说的,今夜风儿微凉月儿正好,忍不住道了出来。
轻柔的声音,阿箩眼眶热热的,竖起耳朵一字一字认真听,只是听而已,并没有记住一句话。
“明日投胎七爷不能送你,你只需记住,你要投的胎,名儿和你如今的名一样,只不过姓周,住处是夏州,到了投胎台,会有和你一样的滑头鬼,拿着一本册子让你翻,不停试探地问你,是要投这个胎还是那个胎,你内心不得动摇,把七爷方才的话重复出来就能投胎了。投胎的时候会有些疼,跳下投胎台,下方是深十丈的熊熊烈火,不要睁开眼,忍一忍就过去了。”
一想要别离,阿箩已经泣不成声,虾着腰偷哭。谢必安说到后头,亦如鲠在喉,说的话也逐渐模糊。
“阿箩记忆差,如此,七爷说一句,阿箩便跟着说一句。”谢必安劈口接着说,“阿箩,死时十八。”
阿箩抹眼泪,颤涩重复着:“阿箩,死时十八。”
谢必安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今投之胎,姓周,名箩,居夏州。”
“今投之胎,姓周,名箩,居夏州。”阿箩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声。
“不悔,不改。”最后四个字,谢必安铿锵有力地道出来。可阿箩一直没有重复,到了投胎台,说的却是“悔”与“改”二字,并没有“不”字。
……
“唉”了一声,吴先生拿起手边的茶水分叁口饮尽:“改,悔。”
看官屏住呼吸等下文,却等到吴先生收扇收桌准备离开,一个胆大的看官,伸手拦住吴先生追问下文:“阿箩又改又悔,敢问先生,她改了什么?后来可是没投成胎,留在地府了?”
回家的路被遮,吴先生转个脚想从另一路走,可另一条路也被遮了,还是叁个看官:“先生,到底如何?”
一群看官和无头苍蝇似的蜂拥上来,把吴先生围了个水泄不通,吴先生摆摆手投降:“各位看官,阿箩姑娘投胎了,没有投七爷劫来的胎,因着那胎至死才能与七爷再相见,她便投了一个能与七爷时时相见的胎。”
吴先生又买关子,各位看官想捋起袖子揍他一顿:“别卖关子了先生,快说罢。”
吴先生掀髯大笑:“投胎那日滑头鬼给阿箩姑娘递来了册子,滑头鬼翻一页,就恶狠狠问阿箩是不是投这个投那个,因着与七爷突然分开,阿箩姑娘哭的好伤心,哭得朦朦胧胧之际,看到册子里有个胎,命数奇特,出幼便成一位神婆,能与鬼神通言语,阿箩姑娘想到七爷与神婆颇有往来,便就悔胎,改胎,投成一个能变成神婆的胎了。”
看官还是不满足于此,紧接着再问:
“七爷知道否?”
吴先生退回到原位置上,打开扇子扇风:“自然知道,七爷气了个叁尸暴跳,在心里整整骂了阿箩姑娘十来年,说爷好不容易劫来的胎,说弃就弃,说改就改,好没良心的女鬼。”
“那后来的七爷见到变成神婆的阿箩反应如何?”
“自是劈破面皮,大骂一句小滑头。”吴先生哈哈大笑。
“后来呢?”
“后来,阿箩劈腰抱住七爷,或许是无关风月,说一句’七爷,阿箩好想你’。”
……
说完第叁个故事,吴先生两下里甚病,两叁个月都没有说书,有看官登门拜访,看他脸色不佳,便试探似地问:“先生往后还说书吗?”
“不知,随缘。”吴先生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有人在琅琊见过他了。
1 出自明代吕坤《呻吟语》,引用时有所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