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183. 胆小的血缘(2 / 2)

殷谨想用聊天让邓瑜放松。

邓瑜缩在座位上,看她一眼,突然往她那边挤了挤,把被子盖到殷谨身上点,然后说:“我奶奶说,邓家的男人都没胆子,这是胎里带的,因为我爷爷就胆子小。”

殷谨有点想笑,眨巴着眼说:“好像很少听你讲你奶奶,她是个很特别的人吧?”

邓瑜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她是我奶奶,我没办法把她当普通人衡量,我不知道她特不特别。”

殷谨哑然,他老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她裹紧了毯子又问:“你唱的那首歌就是你奶奶教你的吧,她唱歌是不是很好听?”

邓瑜点了点头,“她总是哼着歌,我听着听着就听会了,我虽然没见过我爷爷,但是从那些歌里我能听出她很爱我爷爷,也很想他。我奶奶常说,我长得和我爷爷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病的时候有一次昏迷醒来,看见我竟然叫成了我爷爷的名字。反应过来后她自己先笑了,但是她的眼神很让人心疼。”

今天邓瑜的话明显比平常多,殷谨难得听见他说起奶奶的事,而且如此动情,她伸手覆在他的手上说:“没事,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夫妻白头偕老,死后同穴,他们是圆满的。”

邓瑜看了看殷谨,咽了口唾沫,突然说:“我爷爷五十出头就过世了,奶奶说,他之所以短寿,就是因为受的惊吓过多,他是被吓死的。”

殷谨愣了一愣,邓瑜接着说:“奶奶说文革之后,我爷爷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了,他变得什么都怕,怕半夜有人叫门,走在路上怕有人跟踪他,家里突然来个陌生人他能怕的从后墙翻出去逃跑,有一次还摔伤了腿,后来他就像个孩子一样,他离不开我奶奶,不准她出门,我奶奶去哪里他都跟着。有一次他醒来不见了我奶奶,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哇哇的哭,他跑到街上去找,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笑话他、朝他丢东西,他以为他们是红卫兵,就躲在路边的河沟里不肯出来,我奶奶找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忘了怎么说话,只是抱着我奶奶哭。从那之后,他就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直到他去世。”

殷谨看着邓瑜瞪得有些神经质的眼睛,发现自己的喉咙有点哽。

邓瑜却自顾自又说起来,“我问过奶奶,爷爷已经那样了,她还爱他吗……奶奶说,她也讨厌过爷爷,甚至恨过他,可是那么多情绪纠结到底,她还是爱爷爷的。她还给我讲她和爷爷年轻时的事情,每次提起她的眼睛就发着亮,讲到他们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还会发红,神色就像个年轻的姑娘一样。”

殷谨不知不觉已经听入了迷,轻声问:“你爷爷和奶奶是怎么认识的啊,年轻的时候感情一定很好吧。”

邓瑜又皱着眉想了想才说:“不知道感情算不算好,奶奶说他们年轻时也吵架的,他们的差别也挺大。我爷爷的家庭在当时算是书香门第的大家族,门第大规矩多,奶奶是随父亲哥哥来城里开油盐店的。奶奶说,爷爷是那种这辈子都不可能踏进油盐店里的大少爷,可是缘分就是那么奇怪,有一次爷爷在灯会上看见了奶奶,就对她一见钟情。当时奶奶被流氓调戏,爷爷出面救她反被流氓打了,最后还是奶奶性情彪悍骂走了流氓。奶奶后来也没想到爷爷会派人上门提亲,我曾祖母并不同意爷爷娶奶奶,只说让奶奶过来做偏房,结果奶奶不同意,骂走了来说媒的人,最后我爷爷亲自上门赔礼,说娶奶奶过门做正房——奶奶跟我讲,她那时候很看不惯爷爷,可不知怎么就答应他了。后来结了婚曾祖母一直想着再给爷爷娶一房。每次奶奶都要闹一次,说要娶就先休了她,爷爷也表明不想再娶,可曾祖母以为是奶奶太过彪悍压着爷爷,所以婆媳关系一直不好,奶奶在曾祖母那里受了气,等爷爷回来又跟爷爷吵,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曾祖母过世。文革来之前,奶奶和爷爷就过着普通夫妻的生活,有时候也磕磕绊绊,但是从没想过分开。后来文革来了,爷爷被打成了反革命,那些人说他家庭成分不好,不但抄家,爷爷也被拉去批斗、游街,爷爷的性格本来就软,被折磨的十分痛苦,反倒是奶奶一直很强硬,和那些人吵骂,维护着爷爷。有一次,那些人骂爷爷之前生活奢靡,还把爷爷养的蝴蝶犬打死了,爷爷抱着狗像个孩子一样哭,精神彻底崩溃了,当晚他对已经怀了身孕的奶奶说,不要生孩子了,这个世界疯了,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的,奶奶骂了爷爷,说她来保护,她不怕……”

“那个孩子就是你父亲?”殷谨屏息说,此刻外面电闪雷鸣,邓瑜似乎已不再注意了。

邓瑜点点头。

“她一定很辛苦。”殷谨红着眼圈说。

邓瑜垂下眼,睫毛间微光闪闪,“嗯……奶奶那时候一边要带孩子,一边还要提防爷爷突然崩溃,但她说爷爷那时候对她也很好,很知道体贴她,尤其是他清醒的时候。他们强撑着度过了难关,只是年纪大了后爷爷就又时常犯病,犯病时就喊着奶奶的名字不让奶奶离开,仿佛这世界上都是妖魔鬼怪。奶奶说一直到爷爷过世,他还是那么胆小,一个知识分子突然怕起了鬼。感觉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他跟奶奶说,希望她能一直拉着自己的手,这样被阴司领走的时候他能不那么怕。因此我爷爷过世的时候奶奶就是一直拉着他的手的,爷爷临终前气一直不断,许多人都劝奶奶把手松开,这样弥留的人才会毫无牵挂的离开,可奶奶倔强的一直拉着,在爷爷病床前坐了八个多小时,直到爷爷的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奶奶说她当时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里爷爷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穿着那件玄色的团龙刺绣马褂,里面是墨绿色的大褂,拿着被抄家时丢了的折扇,扇坠上的玉温润的就像一片月亮。他笑吟吟的对奶奶说:‘翠颖,我到了’……我奶奶叫翠颖。等奶奶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爷爷已经去了。”

邓瑜的话在一片响雷中结束了,殷谨许是冷也在发着抖,邓瑜感觉她的手冰凉,就用被子把殷谨裹进来。两个人在一个被桶里,静静对视着,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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