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茶瓯搁回案上,却故意偏斜了半寸,青瓷瓯应声而落,碎裂成渣。
内殿随之传来窸窣声响,盛茶的箱子被掀开,十数个暗卫快步奔出来。
他们腿脚灵敏,身体极轻,所过之处若片羽拂水,涟漪轻点,无声无息,自然也不会惊动殿门外萧佶带来的人。
萧佶的眉宇轻扬,深含蔑意地扫了这些暗卫一眼,饶有兴致地看向楚璇。
“难怪要我独自入殿,还要关闭殿门,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直起身子,散漫悠然地环视殿宇,“哦,难怪选了琼华殿,这里墙壁厚实,声音是传不出去的。我还记得上次到这里是来给你送你最爱吃的酸枣麨,那时太后为难你,你晕倒了,被人抬回去,我还担心了许久……”
他开始脱外裳,挽袖子,“你还真是狠心,不过……未免也太天真了,凭这么几个人就想来杀我?”
话音甫落,他捏紧拳头,身形如魅影幻随,骤然飞掠了出去,以疾速攻向暗卫。
楚璇早就料到他的功夫不会差,当年的徐慕可是禁军统领,却还是死在他的剑下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而秦莺莺也不是俗人,就算是偷袭,要偷袭一个素来机敏又反应迅捷的人也不是易事,更何况两个人都是被一剑毙命,可想而知他有多可怕。
殿中凛风回旋,是高手过招时劈出的掌刀和拳头,暗卫胜在人多,且配合密切,阵法精妙,虽占不了上风,但勉强也能牵制住萧佶,让他施展不开强劲杀招。
这是楚璇早就跟他们商量好的。
对方熟谙胥朝武艺,又在大周生活多年,糅杂了两套功法的优点,诡异多变,深不可测,所以不能硬拼,得发挥自身优势,相互协作,就算一时半会儿杀不了他,把他困在阵中,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拖延得越久,萧逸那边的胜算就越大。
刚这样想,便出现了变数。
在缠斗中萧佶摸清了这套阵法的精髓,蓄力绕转,紧箍住压阵眼的那个人,铁拳透胸,鲜血四溅,狠狠把那个人掼倒在地。
阵眼一塌,整个阵法便支撑不住,如残垣散碎,剩下的暗卫被接二连三打倒,瘫了一地,哀哀痛吟。
楚璇平静看着,脸色冰凉如雪,目光沉定,半点惧意都没有。
被打倒在地的暗卫不甘心,垫步蹿了起来,如在劲风中柔转的白练,逆风袭向萧佶。
萧佶闪身躲开,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那人呕出一口鲜血,全喷在萧佶的脸上。
血珠落在眼皮上,黏稠滴落,暂时遮住了他的视线,暗卫趁势而起,猛烈攻击。
但萧佶反应极快,脸上的血太黏擦不尽,干脆闭上了眼,耳朵微颤,步法快而精准,掌起手刀狠劈向暗卫。
楚璇冷眼旁观,她虽然不懂这些拳脚功夫,可能看出,这些暗卫不是对手。
败落是迟早的事,不过在于还能支撑多久。
萧佶解决了缠在自己身侧的暗卫,腾出劲儿扫向剩余的,他已控住了大局,胜利在望,忽然,一阵轰隆闷响,两侧殿门被推开了。
陡然倾洒进来的炽盛阳光过于刺目,他微眯了眼,见萧逸如从天而降,疾速奔进来,站在他和楚璇中间,执剑指向他。
锋锷凛凛,寒光冷朔。
“萧佶,你的皇帝美梦到今天为止。”
楚晏和江淮紧随其后,两人一左一右,守住了殿门。
禁军齐刷刷涌过来,把萧佶带进来的护卫拿住,押了下去。
萧佶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逸,脸上血渍斑驳纵横,看上去可怖至极,他步步后退,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活着!我不可能输!雁迟呢……我的十万大军呢?”
他言语混乱,似已陷入癫狂,浑身都在打颤,如在修罗之境挣扎的恶鬼,半点昔日温煦儒雅的风采都没有了。
已有禁军上前来将他左右擒住,他好似失了力气,乱了神智,一边被押着后退,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楚璇三步并作一步跳下御阶,拨敛着裙纱奔到萧逸身边,勾住他的胳膊,一副思念成痴的模样。
萧逸收剑入鞘,亦转过身来看她。
他连日急行军,又经了场恶战,胡子拉碴,狼狈不已,唯有一双凤眸干干净净,深眷挚情地凝着楚璇,迟迟不语,过了许久,才缓慢道:“你不听话,该罚!”
楚璇不争不辩,只将头歪靠在他的肩上,姿态柔软温顺,“罚就罚,只要……你别让我做寡妇,想怎么罚都行。”
萧逸勾唇一笑,偏了身要将她揽入怀中,爱妻尚未入怀,只听身后一声尖啸吼叫:“陛下,小心!”
楚璇正对着殿门,萧逸看不到的她却能看到,只见萧佶挣脱了禁卫钳制,夺了禁卫的剑,双目血红地直刺向萧逸的后背。
电光石火之间,楚璇脑子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挡在了萧逸的背后,紧紧地从身后搂住他。
预想中的痛疼并没有袭来,只是一声刺破血肉的闷顿响裂在身后,伴着和风细缓,悠转漫开。
楚璇回头看去,见江淮手拿利剑,剑身几乎全没入萧佶的身体里,沾血的剑尖自他的胸前破出,而身后只露在外面一段黑铜剑柄,被江淮攥在手里。
她的心蓦然颤了颤。
难以说清那是什么滋味,只觉一阵阵恍惚,仿佛天地之间蒙了层淡霭,模糊轻旋,有什么崩然撕裂开。
萧佶的手里还握着从禁军那里抢来的剑,剑尖离楚璇的后背不到一寸,却戛然而止,再也没有推进。
方才他绝望之际,只想拽着萧逸同归于尽,可这剑刺出去,楚璇却突然跳出来挡在了萧逸的身后。
其实江淮的动作慢了半拍,其实他来得及把剑狠戳下去,可是他停住了,剑尖锋锐,轻抵着楚璇的缎衣,压下一小点凹褶,丝缎轻薄柔软到不堪一击,可是他就这样停住了。
殿中死寂一片,无人说话,楚璇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萧佶的脸。
他满脸血污,本是狰狞至极,可见楚璇在看他,朝她轻勾了勾唇角,眨了下右眼,满是轻俏调皮,在那一瞬,好像从前那个温煦和善,童心未泯,爱领着她到处玩,爱逗一逗她的三舅舅又回来了。
笑意在他脸上蔓延,冲淡了狠戾与煞气,温暖着扭曲的面容,然后,缓缓仰头倒下。
殿外天光澄净,湛蓝无云,杳杳铺陈开,驱散尽阴霾,罩着春暖花开的锦绣大地。
一切都结束了。
萧逸让人把萧佶的尸体抬出去,忙不迭拉着楚璇嘘寒问暖,楚璇一句一句极认真地回他,可视线去控制不住地紧随着萧佶的尸体,移出殿外,漫过云阶,被抬向遥遥宫门,光影渐至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